赢高明静静地坐在榻上，脸色一片空白。
方才的那一瞬，赢高明有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因为张朴的劝谏而动摇过片刻。
可这短暂的迟疑，只是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被他骨子里的傲慢与不甘吞没了。
赢高明用自己不多的脑子思索着。
他觉得，张朴说的，似乎合乎逻辑，也似乎有几分可信。
但问题是，如果真的照张朴所说的去做，那么自己的余生，将会如何？
赢高明心中冷冷盘算。
若他去父皇面前哭泣伏罪，以瘸腿之身求得怜悯，那么结局最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苟活一生。
纵使此番，能保住太子之位，也再无真正继位的可能。
而这样的人生，纵使锦衣玉食，纵使杯盘丰盛，又算什么？
群臣会如何看他？
史官会如何记载他？
后世人会如何笑他？
笑他赢高明，昔日桀骜，终究低首如犬！
他们会说：“堂堂储君，竟靠卖惨求生！”
这等笑话，要传几百年，几千年！
流芳百世？
不！
遗臭万年！
不！
绝不可以！
他赢高明，可以死，可以败，可以落魄，但绝不能卑贱如狗，苟延残喘！
想到这里，赢高明只觉得胸腔里一股火焰熊熊燃烧，烧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额角青筋暴突。
而在无尽的愤怒之中，赢高明的内心，居然诡异的，生出一股奇怪的安慰。
万一呢？
万一父皇没打算废太子呢？
毕竟，这一切，不过是张朴一人之言。
废太子？
这等大事，朝堂上竟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三阁老、六尚书、群臣百官，竟无一人流露半点？
倘若真有此事，岂能瞒得住？
何况，张朴说自己以命相求，苦苦哀告，这番话听上去固然悲壮，但谁能保证他不是故意编造？
万一是张朴在诈自己呢？
万一他想借此立威，让自己臣服于他呢？
万一一切都是假的呢？
一个“万一”，便足以支撑赢高明心中最后那点倔强与傲慢。
于是最终，赢高明只是冷笑一声。
对张朴挥了挥手，道了一句：“滚。”
而张朴听到这话，抬起头。
静静地看着赢高明。
那目光里没有怒，已经连哀都稀薄了，只剩一种枯槁的悲悯。
因为他眼前这位，已经不是少年时跟在师席旁边答问如流的储君了，而是一个被权势与妄念折磨的人鬼不分的怪物！
于是张朴再也无话可说。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动作艰难，身躯摇摇欲坠。
胸口剧痛难忍，方才赢高明那一脚，几乎踹碎了他的肋骨。
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了。
他只是心灰意冷。
该说的，他都说了。
该劝的，他也劝了。
甚至连跪地叩首、声泪俱下都用上了。
仁至义尽。
这四个字，在此刻涌上他的心头。
别说他只是个老师，哪怕是亲爹，恐怕也未必能做到这般地步。
可他做了。
所以，从此刻开始，他已无愧于心。
张朴踉踉跄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步往殿外走去。
临到殿门口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声音低沉，却带着浓浓的悲凉。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赢高明身上，最后开口。
“殿下。”
他的声音低沉，却依旧带着一丝执拗：“您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皇位，而是保命。”
“毕竟，就您现在这般……呵呵，刚愎自用，偏信己意，连最起码的规劝都听不进去。”
“就你这样。”
“老臣斗胆断言，就您这样，终究当不了皇帝！”
张朴说完，直接闭上眼等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赢高明听到张朴这几句话，居然没有怒，反倒笑了。
而且，笑声格外大，笑的格外肆意。
等到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之后，赢高明才捧着肚子，一脸玩味的看着张朴。
随后，语气轻佻开口问道：“张大人，你方才说，孤刚愎自用，偏信己意，连最起码的规劝都听不进去，是不是？”
张朴怔了怔，下意识应道：“老臣方才确是这般说的，殿下要杀要剐……”
“谁要杀你？”
赢高明摆了摆手，语气乐呵呵的，看的张朴简直堪称惊骇，甚至有一度，认为太子已经疯了。
可太子没疯，甚至前所未有的清醒。
甚至，还亲手拿了条手帕，让张朴擦脸。
等张朴忐忑不安的擦干净脸颊之后，赢高明这才满意的勾唇一笑。
随后慢条斯理的问张朴：“张大人，张老师，孤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请老师为孤解惑。”
“殿下请讲。”
张朴下意识的回答道。
而赢高明则缓缓勾唇，问道：“那孤问你，刚愎自用，又如何？偏信己意，又如何？”
“如何？你若……”
张朴闻言，立刻眉头倒竖，马上就准备引经据典的回答赢高明。
但赢高明本意又不是真要请教张朴，只听他开了个头，便不耐烦的打断了。
随后，继续看着张朴问道：“张老师，你还记不记得孤的身份？”
“孤是太子，孤将来是皇帝，孤若不能自用，若不能信己意，难道要信你？信群臣？信后宫？信那些嘴脸虚伪的宦官？还是信那群在朝堂上逞口舌之利、转身便各怀鬼胎的小人？”
说到这里时，赢高明的语气愈发嘲讽：“孤若听劝，若心软，若优柔寡断，那孤算什么？算太子？算帝王？”
“不，那算傀儡！”
听完这番话，张朴被噎得脸色青白。
唇齿微颤，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而赢高明缓缓抬起手，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扣击。
声音淡淡，却透出一股刺骨的轻蔑。
“孤的性情如何，和孤能不能当皇帝，有何干系？”
“你们这些读书人，成日里满口仁义，满嘴礼法，自以为聪明，偏偏蠢得可笑！”
“若依你的理，善良者听劝者，便可登基称帝，那么请你告诉孤，天下最善良的，最听劝的，是谁？”
“最善良的，乡野农夫，最听话的，莫过于村口老翁。”
“那，再若依你的说法，皇帝的位置，岂不是该请乡下佃农坐？请村口的老丈来当？哈哈哈哈！”
赢高明说着说着，又乐了，甚至乐的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
而张朴听到这里时，脸色依然是惨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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