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木心的声音被雷火压得发颤，像绷到极限的弦：“每隔一段时日，星幕背后会投下一缕谕令。”
“此番我收到的谕令是，引一名身具离火的女修至此，集齐陨星铁和玄霜醉星蕈。”
“传令之人是谁？”
“未见真容，只闻其声，像隔着万重星幕。”
夏若竹眯眼，雷火锁链收紧，枝魂痛得尖啼，却再吐不出半个字。
秘境深处，雷云低垂。
林子禹浑身沐血，面前，一具巨大的妖兽尸体横亘在地上。
他抬起手，正欲将尸体收起，手臂忽地滚烫，像一滴沸血突然贴附其上。
林子禹皱眉，将衣袖掀起，右手臂上印着一个清晰诡异的死字，一半红，一半绿。
那是他与夏若竹同服的命契丹，朱丸如血，双生同契，一死俱灭。
林子禹眉头不由自主蹙起，自进入秘境，右手臂便不时发烫。
第一烫，他知夏若竹受伤。
第二烫，他知夏若竹濒死。
而这第三烫，死字几乎要烧穿皮肤！
林子禹再顾不得其他，循着灼痛的方向疾掠。
未出十里，前方道路突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崖壁，神识往下，谷底传来凄厉尖叫。
这声音有些熟悉。
林子禹想也未想，便纵身跃上半空，踏飞剑继续疾行。
“林子禹！林子禹！救我！”
声音却变得急促尖利起来，袁心璐被数百条噬灵藤困在半空，藤蔓通体漆黑，布满星点白斑，紧紧攀在她身上吸食灵力。
她费力仰着头，裙裾已被勒出道道血痕，袍身尽数黯淡，似乎下一瞬就要被拖入地底裂缝。
“林子禹，救我！”
眼见那身影顿也未顿，便要远去，袁心璐吼出一句：“林子禹，夏若竹有危险！我知道她在哪！你若救我，我替你指方向！”
飞剑突停。
袁心璐来不及欣喜，谷底突然发出扑簌簌的响声，她胆战低头，便见数不清的噬灵藤从地底钻出，瞬间蹿得老高，在她惊恐的眼神中猛扑过来！
“不！林子禹！救我！”
谷底黑雾翻涌，噬灵藤如潮。
林子禹身子猛地下沉，几乎与藤蔓齐平，袖袍一震，七枚巴掌大的乌金梭鱼贯而出，梭尖有符纹亮起，化作七条黑虹，瞬间将冲在最前方的三根藤条钉穿在地。
紧接着，乌金梭嗤拉一声，从顶端竟弹出一根赤金锁链，锁链上生满倒钩，一绞一拉，藤条便寸寸崩断，黑浆四溅。
如此往复数次，谷底黑浆遍地。
藤蔓渐渐心生怯意，开始回缩。
袁心璐方舒一口气，眼尾余光一扫：“小心！”
一条足有水桶粗的藤在不远处破土而出，躯干上凸起一张张人脸，嘶声尖啸。
林子禹面色无波，抬手抛出一方青铜小鼎。
小鼎迎风暴涨至三丈，鼎口倒旋，百枚碎星刃倾泻疾飞，那是一枚枚薄如蝉翼的六角钢片，边缘淬了断灵金，专破护体灵光。
刃片化作银瀑，围着主藤呼啸切割，只一个呼吸，藤皮便如纸屑纷飞，露出内部幽蓝髓芯。
人脸巨口还欲反扑，林子禹左掌一翻，掌中现出一柄巴掌长的赤玉锤。
锤头看似温莹，却蕴含极阳真火。
他屈指一弹，锤身暴涨十倍，轰然砸落。
“嘭！”
巨藤七寸处被生生砸成两截，断口焦黑，幽蓝髓芯炸成漫天火星。
真火沿藤身蔓延，谷底顿时化作一片赤炎炼狱，其余噬灵藤哀嚎着缩回地缝。
最后一缕黑雾被真火蒸散，袁心璐满身血痕跌坐在地。
林子禹收起小鼎、玉锤，只留一柄寒晶匕首悬在指尖。
他居高临下，声音冷得像刀锋：“夏若竹在哪里？”
袁心璐咬牙，指尖凝出一枚碎镜，镜中一点幽蓝雷光，四个小字，蚀神雾海。
林子禹拂袖，不再看她，化作一道银线，朝蚀神雾海疾掠而去。
雾海已塌，只剩一片翻涌的灰雾沼泽，雾气像活物般蠕动，时而凝成触手，时而散开成空洞，发出低沉的呜咽。
沼泽上漂浮着无数破碎的灵光碎片，忽明忽暗，映出扭曲的影子。
沼泽深处，偶尔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什么巨物在底下翻身。
林子禹踏雾而来，靴底刚触及雾气，便感到一股阴冷直透骨髓。
他抬手，指尖淡绿色真火弹出，火光在灰雾中勉强撑开三尺清明。
灵光碎片被火光一照，纷纷避让，露出一条蜿蜒的暗径。
林子禹每走一段，便留下一枚追影铜鳞，这是他炼制的寻迹法器，能捕捉残留气息并绘成星图。
铜鳞贴着雾气，发出细微的嗡鸣，将残留的气息吸入鳞心。
第一枚铜鳞落在沼泽边缘，鳞光一闪，显出雷涎金的坐标，一块焦黑的岩台，岩台边缘还有新鲜的铲痕。
第二枚铜鳞悬在半空，捕捉到幽纹星砂的星磁波动，砂粒在雾气中微微旋转，形成细小的漩涡。
第三枚铜鳞却兜兜转转许久，也未抛下，直到林子禹来到一处断崖阴面，那里寒雾凝霜，石壁凹陷成一个天然半盆，盆底铺着碎星般的冰晶。
只冰晶中心，凹下去好大一块，有泥土新翻痕迹。
铜鳞落入冰晶中心，剩余两枚铜鳞倏然亮起，光点连成一线，又在星图上弯折，最终交汇成一枚暗红箭头，直指正南方。
林子禹眉头紧锁，心中疑云愈重。
三件东西，方位恰好构成一个‘开’字古篆。
开，开什么？
这不是巧合，是有人用秘境为盘，灵植为子，布了一局棋！
袁心璐怎知若竹来过蚀神雾海？难不成袁笍笙出手了？这局棋为袁笍笙所布？
林子禹不由后悔，方才未将袁心璐掳来，问个究竟。
多想无意，林子禹手一扬，将三枚铜鳞收起，朝正南方疾驰而去。
干涸的河床旁，木心躺在夏若竹手心，瑟瑟发抖。
“主人，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能放我走了吗？”
“别急，最关键的还没问完呢。”
夏若竹抬眼，视线掠过河床：“集齐陨星铁和玄霜醉星蕈，有何用？”
玄霜醉星蕈她还曾在古籍中见到过，陨星铁却是第一次闻其名。
两者皆稀世之物，为何有人心心念念让她集齐？
“集齐，自然是有用的。”一直颤抖的木心，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夏若竹心生不妙之感，果然，下一瞬，掌心木心忽然幽光大盛，像是被无形之手拧开了机关。
轰！
干枯河床剧震，陨星铁与玄霜醉星蕈同时从她袖中自行飞出，一赤一蓝两道光柱直冲云霄。
光柱交汇，在空中凝成一枚古篆“开”字，字纹旋转，撕开一道漆黑裂缝，裂缝边缘星磁电弧噼啪作响，一股荒古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木心的声音再不是孩童，而是苍老而亢奋：“封印已启，战场将开！”
“果然是你。”夏若竹冷笑，五指成爪，雷火化作锁链猛扣光柱，却被一股巨力震得虎口迸血。
裂缝中伸出一只由星铁与血雾凝成的巨手，一把攥住她腰际，将她整个人拖向裂缝深处。
夏若竹反手甩出十六柄飞剑，剑光连成剑幕，却被裂缝中的杀意寸寸碾碎。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线破空而至。
林子禹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目眦俱裂，手臂上的灼痛感让他整个人似要爆炸般。
他左手掷出锁空盘，圆盘暴涨，边缘符纹亮起，试图定住裂缝，右手寒晶匕首化作百丈冰虹，直斩那只巨手。
然而裂缝骤然扩张，星磁风暴倒卷，锁空盘“咔啦”一声布满裂纹，冰虹寸寸崩碎。
林子禹眸色骤沉，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将匕首狠狠掷向夏若竹：“接住！”
匕首穿透风暴，擦过夏若竹耳畔，带起一缕血痕，却也让她借反震之力短暂挣脱巨手。
但下一瞬，裂缝合拢，星磁电弧化作锁链，将她整个人卷入黑暗。
“若竹！”
林子禹扑至裂缝前，只抓到一片染血的衣袖。裂缝闭合，天地重归寂静，唯余那枚“开”字古篆在空中缓缓消散。
他跪在干裂的河床上，指间攥紧那片衣袖，声音低哑：“若竹！”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不停的风声。
黑暗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息，天光昏黄，像被血锈浸透的旧铜镜。
狂风卷着铁屑与残火呼啸而过，打在玄甲碎片上，叮当作响。
夏若竹睁眼四顾，脚下不是泥土，而是一片断裂的仙金甲板。
甲板长达百里，战舟残骸斜插大地，舟身龙骨扭曲，符阵暗沉，只剩焦黑符文偶尔爆出幽蓝电弧。
甲板尽头，是半截跪倒的魔神巨像，它的头颅滚落一旁，黑曜石眼眶里燃着幽绿磷火，映出满地碎刃与残肢。
视线飘远，只见天穹龟裂。
裂缝中不时垂落出赤红闪电，每一次劈落，便有残剑或断旗被劈成齑粉。
空中漂浮着尚未散尽的仙光与魔煞，像两股对撞的潮水，互相吞噬，发出低沉的雷鸣与尖啸。
这便是林师叔所说的上古仙魔古战场么？
木心引她入这里作甚？
夏若竹慢慢往前踱步，心中竟生出一丝苍凉感。
焦土上，有折断的旌旗半卷，旗面残存“凌霄”二字，血迹已干成铁锈，不远处，一具无头仙将仍握长枪，枪尖挑着魔族铜角，二者凝成诡异的冰火结晶，风一吹，簌簌碎落。
更远的地方，黑云压地，隐约可见第二重战场，残破的星舰与魔骨巨鲸纠缠在一起，舰身符阵熄灭，鲸骨却还在抽动，尾鳍扫过，掀起百丈尘浪。
空气中弥漫着焦骨，铁锈与陈年血腥味，仿佛万载之前的杀伐仍在呼吸。
夏若竹踉跄前行一阵，靴跟踏碎一截焦黑指骨，她抬头，看见昏黄天幕上，一行残破的金色古篆正缓缓浮现——
“仙历十万载，魔劫终焉于此。”
字迹未凝实，又被一道赤雷劈碎，化作流火洒落。
风更急了，吹得她衣袍猎猎，如血火中唯一鲜活的影子。
夏若竹忽觉胸口一沉，像有人把一整座冰湖倒扣在她身上。
她抬手按心口，指节却抖得握不紧拳。
耳边战鼓声、号角声、哭喊声一股脑涌来，可四野分明空寂，只有风声把铁屑吹得沙沙响。
那些声音并不真，却像旧痂被揭开，带出血淋淋的疼。
幼时至今，经历的种种屈辱，愤怒，不甘又一桩桩被翻出来，晾在血锈天幕下，晾得她眼眶发涩。
夏若竹忽然就不敢再往前走，仿佛下一步就会踩碎谁的魂魄。双膝一软，她跪在焦黑甲板上，指尖抠进仙金碎屑，抠得渗血。
“我累了。”
这三个字一出口，她自己都惊住——像从别人喉咙里借来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她。
低头间，她看见脚边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泊，血面浮出细细漩涡，像有人在底下轻轻吹气。
下一瞬，血泊里浮起一张脸。
没有五官，只有空洞眼眶和裂到耳根的嘴，嘴一开一合，发出婴儿般尖细的呜咽。
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无数张脸从焦土、甲板、折断的旌旗、碎裂的符阵里钻出，像雨后毒蕈，密密麻麻。
它们没有身体，只有雾状的暗红怨气，纠缠成一缕缕，顺着夏若竹的脚踝往上爬。
所过之处，皮肤立刻浮起一层灰白霜花，经脉里的灵力像被冻住，雷火在丹田里瑟缩成一粒火星。
夏若竹悚然一惊，总算明白，情绪突如起来的低落并非她自己的心思，而是这些魔族亡魂残存的“不甘”。
它们死于仙历十万载的最后一役，尸骨无存，只剩执念，被秘境重新唤醒，嗅到生魂便蜂拥而上。
亡魂们不吼不叫，只在哭。哭声像钝锯，来回拉扯她的神魂。
每拉扯一阵，她的记忆便淡化一分。
再这样下去，她会成为战场新的游魂，与它们一样，只剩不甘！
夏若竹咬破舌尖，腥甜血气炸开。
她右手并指如刀，狠狠划向左臂。
血线喷溅，落在焦黑甲板上，竟发出“滋滋”灼烧声。
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甲板迅速勾出一道“净魂符”。
符纹未毕，亡魂们发出第一声真正的尖啸，像被滚油泼中，怨气蒸腾出漆黑烟柱。
夏若竹不管不顾，把整条手臂都按进符心，鲜血瞬间被符纹吸尽，符光大盛，化作一轮青白雷日，从她脚下升起。
雷日所照，怨雾如雪遇沸汤，大片大片消融。
哭嚎声变成撕裂声，那些脸在光里扭曲、拉长，最后化作点点暗红星火，被风一吹，散成虚无。
最后一缕黑雾散去时，夏若竹踉跄起身，脸色比纸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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