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辰时三刻。
咸阳宫正殿的铜钟在晨雾中敲响，浑厚的声浪穿透宫墙，荡向整座都城。百官早已候在殿外广场，按照品阶列队，文官在左，武将在右，肃穆无声。
降臣们另成一列，从侧门鱼贯而入。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服饰——魏国的宽袖深衣以玄色为底，袖口绣着云纹；楚国的锦绣华服色彩斑斓，衣襟镶着珠玉；赵国的胡服骑装则短衣窄袖，腰束革带。这些斑斓的色彩，在秦官统一的黑色朝服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赢无忧特意安排的。她站在前排，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心中默念：允许他们穿本国服饰，是尊重，也是告别。从下次朝会开始，所有人都要换上秦制朝服了。
融合需要过程，需要耐心，但她知道，这个过程必须加快。
“大王驾到——”
郎官唱喝声起，殿中瞬时寂静。
秦王嬴政从后殿走出，他登上御座，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跪——”百官齐拜，降臣们跟着跪倒。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起，撞击着殿柱，回荡在穹顶。
“平身。”秦王的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每个字都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朝会按例进行。各地郡守呈报春耕、水利、刑狱，丞相隗状一一回复。接着是大梁之战的军功评定。这些流程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宣，归命侯魏假入殿——”郎官拉长声音。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门。
魏假——曾经的魏王，如今的归命侯，低着头，一步步走入大殿。他穿着秦国王侯的礼服，黑色深衣，玉带金冠，但与周围的秦官相比，这身衣服显得不太合身，袖口过长，下摆过宽，仿佛套在一个缩水的身体上。
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那些目光像针，刺透衣服，刺进皮肉，扎在骨头上。秦官的眼神多是审视，降臣们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有同情，有嘲讽，更多的是物伤其类的悲凉。
终于，他走到殿前，跪下，额头触地：“罪臣魏假，叩见大王。”
按照规矩，降君可以站着说话。跪下是自贬，也是表态——我认罪，我臣服。
秦王看着跪在地上的魏假，沉默了约莫三次呼吸的时间。这沉默让殿中气氛凝成了冰。
“平身。”秦王终于开口，接着说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赐座。”
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赐座？给一个降君？
魏假也愣住了，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秦王，又看向前排的赢无忧。公主对他微微颔首。
“归命侯年事已高，站着累，坐着听吧。”秦王淡淡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内侍搬来一个坐榻，放在大殿最末的位置。虽然是最末座，但这是坐着，不是站着。
魏假眼眶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他强忍着，谢恩，起身，走向坐榻。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袖中的手在颤抖。
这一刻，他明白了秦王的意思：投降不是耻辱，识时务者为俊杰。坐着，就是承认他的“俊杰”身份。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给所有降臣看的信号——诚心归顺者，可得礼遇。
接下来是封赏有功之臣。
首先是韩信。这个从大夫直接跃升为“左庶长”的年轻人，如今实授“魏地镇守使”，全权负责魏地军政过渡。这意味着，他不仅爵位连升，还成了封疆大吏。
“臣，谢大王隆恩！”韩信单膝跪地，声音铿锵，铠甲相击之声清脆。
然后是淳于越。这个老儒生因为那篇《论天下一统与万民之福》，被定为“国策范文”，赏千金，授“文坛宗师”牌匾。虽然他早就是博士，但这个“文坛宗师”的荣誉，让他在儒林中地位陡增。老儒生捧着诏书，手抖得厉害。
最让人意外的是魏忌。
当郎官唱出“魏公子忌”时，殿中又是一阵骚动。魏国太子，亡国宗室，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要封赏？
魏忌出列，走到殿前跪下。他穿着大秦学院的学子服，青色深衣，朴素但整洁，与周围锦绣华服格格不入。
秦王看着他，缓缓道：“魏公子忌，在大秦学院勤学不辍，深明大义，于魏地归顺有功。特赐‘客卿’衔，入报业司参赞，仍可继续学业。”
客卿！
这个词让殿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客卿不是实职，是荣誉衔，但这是秦国给外国贤才的最高礼遇。昔日张仪、范雎，都是从客卿起步，最终成为相国。
给一个亡国太子客卿衔，这释放的信号太强烈了。
魏忌也惊呆了。他本以为能保住性命就不错，没想到还有前程。客卿虽然没实权，但可以参与朝议，可以上书言事，更重要的是——这是个起点。
“臣……谢大王隆恩！”魏忌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伏地行礼，额头贴在手背上，许久才起身。
他抬头看向殿前，赢无忧对他微微点头。那一刻，魏忌心中百感交集。家国已亡，但个人前程却意外地展开。也许真如公主所说，这是“融合”，不是“毁灭”。
封赏结束后，秦王站了起来。
殿中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到了。
“诸位，”秦王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个字都像钉在人心上，“自周室衰微，天下纷争，已五百余年。五百年间，战乱不休，民不聊生。寡人承天命，仗祖宗余烈，奋六世之余威，东出函谷，扫灭群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如今韩、赵、楚、魏已平，燕国苟延辽东，齐国孤立东海。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然，”秦王继续道，声音更加沉厚，“天下一统，当有新气象、新制度、新号令。‘王’号沿用千年，已不足以应此大变局。”
他看向礼文司官员：“即日起，废‘王’号。寡人德薄，不敢称皇称帝。然天下一统，当有新号以应天命。着令礼文司、史馆司、钦天司，三月内呈报新号之议。”
话音落下，殿中死寂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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