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一个梦。
入梦的瞬间，你意识到这是梦。
那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你端正地坐在母亲床边，低着头，身边和你坐在一起的，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缘一。
他以相当亲近的距离与你手肘靠着手肘，若非这是梦境，一定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面前是躺在被褥间的母亲，她的面目模糊，像是笼上一层无法驱散的雾气，女人干枯的手握住你的手，又握住缘一的手，她说话的声音很吃力，似乎舌头被无形的绳索绑缚：
“你们……是兄弟，要互相帮扶着生活呀……”
你点头，余光注意到身边的缘一正一动不动。
母亲放开你的手，拍了拍缘一的手，说：
“缘一，记得听岩胜的话，要保重自己。”
说完话她失去了所有力气，松开手，手心朝上瘫在床褥上，瞳孔涣散，视线飘荡在半空，只对着天花板喘气。
面对这样的场景，你心里什么也没想，就算眼前是即将去世的母亲也没给她更多的注意，你转头，看向身边的弟弟。
继国缘一。
他出现在你的视线里。
和你记忆中的一样，这时候的缘一穿着朴素的麻布做的衣服，头发散乱在脑后，眼神有点儿呆，原本正呆呆看着病重的母亲，意识到你的目光，就调转视线，又呆呆地看向你：
“……兄长大人。”
他的瞳孔对准你。
那是非常迟滞、毫无亮点的双眼，泥像上的眼睛不过如此，搭配上缘一总是迟钝的言语，他看上去实在不算聪明。
但在你的记忆里，如今这个时间点，父亲对他感到非常满意，超乎寻常的满意，对他的期待更是远远地超出对你的期待，等到母亲过世，继国家就会将你赶去寺庙。
缘一拥有比你更加突出的才能。
“兄长大人！”
你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缘一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又叫了你一声，并伸出手来，搭在你的手背上。
你从他看过来的目光中看出，此刻的缘一非常无措，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反应在面上、行动上，就更显得笨拙呆滞。
“缘一……”
话出口，你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堵塞住了，出口的言语声调听上去有点儿奇怪。
“……”
你缓了一会儿，反手将弟弟的手握在手里。
你想和他说些话，就算是梦里的缘一，也想和他说话。
正在这时候，房间外头的廊道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哗——”一声纸门被拉开，父亲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走进来：
“朱乃！”
他眼里没有两个孩子，只向奄奄一息的妻子扑去。
你于是牵起缘一的手，往外头走去。
走到门外，你转身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父亲与母亲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飘忽，都是絮语，你没有在意。
将死的母亲的身影，心灵即将被带走的父亲的身影，这一切都被合上的门阻隔在那头，你心中毫无波澜，轻而易举将这些事情全部抛诸脑后。
你和缘一坐在院子的山石上，脚边是正在盛开的菊花，红的黄的都有，相比白天，这些灿烂的花朵在黑夜里显得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
天上挂着一轮圆满的月亮，星星繁多，在皎洁的月光中黯淡沦为幕布。
你只看着身边的缘一，告诉他：
“缘一，我很想念你。”
缘一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定定看了你一会儿，你们身旁的石灯笼点着，灯光在他脸上摇曳，那双呆呆的眼睛里似乎有波光掠过。
你的弟弟伸出手来，那手笨拙地搭在你的胳膊上，他的身体也靠过来——
“兄长大人！”
你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缘一正在拥抱你。
哎……你的反应真是怪迟钝的。
你伸出手，搭在缘一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脊背，想到现在不过大梦一场，心里顿时怅然起来。
母亲与父亲在你们身后的房间里对话，你将缘一抱在怀里，叹息着询问他：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很难过吗？”
缘一的脑袋靠在你的脖颈前，你吸吸鼻子就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虽然抱着你，动作却很轻柔，无论是胳膊上搭着的手，后腰上环着的手臂，还是半个靠过来的躯干，竟都没给你带来多大的压力——他如同幻梦似的抱着你。
你忍不住用了力气抱抱他，确定这幻梦实实在在是你的弟弟。
你不自觉叹出一口气来，将下巴搭在弟弟的脑袋上，轻声告诉他：
“缘一，我很想念你。”
幻梦似的拥抱在这句话之后有了实感，缘一抱着你的手也用些力气，你们紧紧靠在一起。
你另一只手摸着他后脑勺上散乱的头发，以轻柔的声音和他说话：
“母亲大人离开了，可是我还在……。就算我也离开了，父亲大人也会好好培养你长大。缘一，我和母亲会一直为你祈祷，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和母亲大人都相信这一点，父亲也是，大家都相信这一点。”
“……”
过了一会儿，声音才闷闷地从你的胸前传来：
“那兄长呢？”
你没明白这句话：“什么？”
“母亲去世了，兄长大人……难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你毫不费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转念一想，怀里的缘一并不能看到这笑容，嘴角就落下了，你以稳定的声音告诉他：
“难过的，但是想到缘一在身边，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说到这里，你将手搭在缘一的肩膀上，力气向外，表达出推拒的意思，缘一没有反抗，从你的怀里起身，坐起来，歪歪地坐在你旁边的石面上。
他扯住你的袖子，低着头，你看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低垂的眼睫，睫毛很长，微阖的眼睛里摇曳着石灯笼的灯光；你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你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想，如果和现实中一样的发展，此时的你，就该将缘一送到三叠间，之后一去不回头。
可面前的一切并非现实，这是梦境。
也只有在梦境之中，缘一才能和你再次坐在一起，在你身边，低着头，揪着你的袖子，十分亲近的距离，却总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距离你好远。
你认真看着缘一朝向你的光暗分明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你轻声询问他：“你喜欢父亲吗？”
缘一抬头看你一眼，正对上你的视线，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
你以奇怪的语调告诉他：“你是父亲期待中的孩子，你们会相处得很好的，他会器重你、培养你，你会成为了不起的武士，下一任继国的家督。”
“家督？”
“嗯。”你强调，“继国一族会在你这一代发扬光大的！这是父亲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缘一沉默一阵，才询问你：“兄长大人……是这么想的吗？”
“事实如此！”
你想到梦境之外，这一路的见闻，继国领的现状，缘一的确将这片土地治理得不错，城中行人面色红润，态度和乐，说起城主之死也面露哀戚——他是位了不起的城主，原本应该更加了不起的，却在壮年就……
你忍不住握住缘一揪着袖子的手，认真而确信地告诉他：
“你注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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