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他无奈地看着面前狼吞虎咽的男孩，道：“慢点吃，不够再点。”
“介个好次……嗷呜呜呜，我还要……”
嘴里含得鼓鼓囊囊，说话都含混不清，饿了好几天了，再普通的美食对他来说都像珍馐美馔一样美味。
几乎是风卷残云一般扫空了面前的菜，东方景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嗝，终于吃饱了，这段时间，可饿死我了。”
“还要不要加菜？”
东方景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用，谢谢，我吃饱了。”
“小二，结账。”
此前辗转各地除妖，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纵使他连连摆手，还是硬塞给他不少银两，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家人待你不好吗？”他忽然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我娘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东方景卿连忙维护，许是知道自己方才吃相实在太难看，太过丢脸，讷讷地解释：“我……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谢谢你这次请我吃饭，下次，我请你去我家吃好吃的！”
“你家在哪？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了，你的家人应当很是担心，我送你回家。”
“我家……”东方景卿踌躇片刻：“我家在很远的地方……”
“无妨，我可用御剑之术带你。”
“可是……”男孩还在犹豫，不知是否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东方景卿！可算找到你了！”
突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客栈中人纷纷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张扬华丽的红衣青年正站在门口，向着他们这一桌的方向大踏步而来。
看清红衣青年的容貌后，少年脸色瞬间大变，但东方凤羲显然并未注意到他，或者说，是他的人皮面具太过普通，看到了也毫不在意。
东方景卿脸色一僵，不自然地别过头，伸手挡住自己的脸，但下一刻，男孩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好痛！凤羲哥，你下手轻点！哎，别捏耳朵，痛痛痛——！”
“你还知道痛？你知道皇宫上下都乱成一锅粥了吗？明皇陛下收到你失踪的信息后急得跳脚，亲自出来找你！你倒好，居然偷偷跑到了人界，要不是我跟你有血脉感应，现在还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我随着血脉感应一路追到此地，打听到有一个和你体貌特征相似、戴着面具的男孩被一个老者迷昏带走，失踪那处又有极为浓厚的妖气萦绕，我知道不妙，连忙一路追查过来，到藤妖洞穴后，见到洞中那一堆白骨尸体，差点没把我吓死！好在你安然无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师尊和明皇陛下交代。”
“往日你再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但你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告诉你东方景卿，这次连明皇陛下都十分动怒，没人会再罩着你，我一定会如实禀告师尊，你休想蒙混过关！”
东方景卿心中拔凉拔凉的，完了，这回是来真的。娘亲向来严厉，要是被娘亲知道他捅了这么大娄子，还差点成了藤妖腹中餐，非把他腿打断不可！
眼珠一转，小魔王死死抱紧了东方凤羲的大腿，嚎啕大哭：“凤羲哥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告诉娘亲好不好？”
“哭成花猫也没用，这次非得给你个教训，不然你越来越无法无天！立储大典在即，你可是魔界未来的太子，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走，这就跟我回魔界，明皇陛下已经急疯了，先回去和他报个平安。”
“等等，凤羲哥，刚才那位救了我的仙长，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哎？”
旁边少年原先坐着的位置，不知何时已了无影踪，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魔界，皇宫，御花园。
不可一世的小魔王跪在花园一角，头上顶着一个花瓶，一副凄惨模样。
周围来来往往的侍女护卫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偷看。
“娘亲……景儿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还要罚跪到什么时候嘛……景儿真的好饿……”
东方景卿可爱的小脸扭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撒娇。
紫衣女子负手而立，冷冷地俯视瑟瑟发抖的儿子：“饿？偷偷跟空间阵跑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会饿？被藤妖掳去、差点成了盘中餐的时候不知道怕？东方景卿，我已经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给你送餐，给我在这跪够八个时辰，不够时间不许吃饭！”
“八个时辰？！开什么玩笑，娘亲，我真是你亲生的吗？”东方景卿绝望地尖叫，旋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东方九容阴森森道：“我也想问，你真的是我亲生的吗？回头好好问问你云修叔叔，你娘我五百岁的时候在干什么，看看你又在干什么！”
“可是娘亲，八个时辰真的太久了，人家还是个孩子，膝盖会受不了的……”东方景卿抽抽噎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试图勾起她的同情心。
“再哭，就跪够十个时辰。”
很显然，他娘并不吃这一套。
“对了，如果花瓶掉地上碎了，就再加两个时辰。”
“什么？！呜呜呜，娘亲是大坏蛋，景儿再也不喜欢娘亲了，呜呜呜呜……”
东方九容脸色阴沉，她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正准备再接再励，结果突然收到魔界十万火急的传讯——她爱逾性命的东方景卿，在皇宫里失踪了！
那一刹那，她只觉得血液倒流至头顶，冰凉刺骨，想过了无数种最坏的可能，瞬间就用上了跨界传送，撕裂空间回到魔界。
若非明昭及时拦住了她，说东方凤羲已经在人间找到人了，正在赶回魔界的路上，她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要是没找到人，或者出了什么事……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惊惧过后，一边看着不敢抬头的儿子，一边听着东方凤羲怒气冲冲的汇报，随之而来的是暴怒。
不管东方景卿再怎么哭天喊地，她都执意要重重罚他，若不罚得狠了，根本不能让被宠坏的小魔头长教训。
“玲珑，你派人好好看管太子，不许他偷懒。”
东方景卿撕心裂肺地哀嚎：“不要啊，娘亲，不要对你唯一的儿子这么狠心啊！”
突然，东方景卿眼睛一亮，看到了不远处缓缓走来的青衣男子，连忙高呼道：“干爹，干爹，快来救我，我要死了呜呜呜……”
“容儿，景儿虽已有五百岁，但心智还相当于七八岁的孩童，年纪尚幼，他会偷跑出去，究其原因，也怪我们平时总让他待在魔界，他孩子心性，向往外界再正常不过。这样罚他，是不是太重了？”
明昭不着痕迹地别过东方九容不善的目光，还是不忍，出言求情。
“哦？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如此无法无天呢？明——皇——陛——下——？”
她语气森森，拖长的尾音寒意凛冽，给明昭和东方景卿都吓得打了个寒颤。
明昭望了一眼面如死灰的东方景卿，摊了摊手，意思是爱莫能助。
“容儿说的是，确实该罚，罚重点好，这样才能成器。景儿，好好听你娘的话，以后可不许再犯了。”
东方景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秒叛变的干爹，恨得磨牙，有没有点基本的同情心？立刻屈服就罢了，甚至还落井下石！
苍天，谁来救救他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孩子？
明昭清了清嗓子：“容儿，你此行可曾顺利？”
东方九容转移话题：“等会再说吧，玲珑，把太子看好了，不管他想用什么方式偷懒，都不许搭理他。”
“是，太子殿下，得罪了。”
她一转身，拂袖离去，明昭亦步亦趋跟上，不管身后哭声震天。
走出很远之后，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小声，直至再不可闻，明昭才开口询问：“没找到他的转世吗？”
“……”
见她神色不好，明昭连忙宽慰道：“没关系，慢慢找总能找到的，不行再去问问司天音……”
“找到了。”
明昭顿了顿，小心翼翼：“那他为何没和你一起回来？”
她沉默片刻，道：“他不愿。”
明昭思索片刻，道：“他有了新生活，所以不愿接受前世？”
“……”
“就算他不愿接受前世，但你也可以尝试让他在今生重新喜欢上你，再续前缘。”
“我留在人界，正是为此，可他说，他今生已有了喜欢的人，不会再接受旁人。”她垂下头：“你说，他会喜欢上谁呢？我查过，他身边女子中，最有可能的，就是他这一世的师尊。”
“他这一世已有师尊？亦是女子？”
“清乐宗的清舒真人……我命人去打探了她的信息，结果……”东方九容握紧拳，自嘲道：“她爱穿紫衣，性子清冷寡言，甚至于她的容貌……竟是与我有三分相似。明昭，你说这是不是我上辈子把他当替身的报应？今生，他喜欢与我相似的人，却不再喜欢我，哈，真是荒谬。”
“唉。”明昭震惊于这个结果，又觉得唏嘘，悯然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强行把他带回魔界、还是……？”
“强行……”她喃喃咀嚼，似在考虑这一可能性。
痛苦挣扎半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感情的事不可强求，我还是想再尝试一下，若是可能，我不想强迫他。”
“他以前可是强迫过你。”
“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强迫于他。那样的手段，只会将原本的真情消磨殆尽。”
“我……不想违逆他的心愿，或者说，我希望，他能真正获得幸福。上辈子，他太苦、太苦了，被宿命束缚，为命运折磨，至少今生，我希望他能自己选择想过的人生。”
“即使你们缘分尽断？即使你这五百年的苦心孤诣尽付东流？”明昭道：“那景儿呢？你不打算告诉他，景儿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她又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他能幸福，与其让两个人都伤心，不如只让一个人伤心就好。至于景儿……若他不愿接受前世，那告诉他景儿的事，只会让他徒增烦恼。他是那样重视责任的人，我不想让前世成为他今生的枷锁。”
“你明知景儿很崇敬他的爹爹，也很渴望他的爹爹，却还要永远隐瞒这件事吗？”
“你知道我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事吗？”
东方九容神情苦涩：“他是那样渴望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那样渴望与我能有一个孩子，可我不仅说他的血脉是孽种，更是亲手逼他吃下了能剥夺生育能力的药，给他造成了永久的伤害……”
“他至死都认为自己此生无法再拥有亲生的孩子，孤独而来，孤独而去。但，想必是他成神后，得到了重塑后的神躯。所以决战前的最后那夜……我怀上了景儿，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亦是对我永恒的惩罚。只要看到景儿，我就会想到他，永远，永远都无法忘记……无法忘记他，亦无法忘记我曾对他造成的伤害……”
明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许久：“我有一事想问。”
“你说。”
“若我未曾被他复活，若他未曾用这样的方式陨落，你长久惦念、无法忘怀的人可会变成我？”
她愣在原地，久久才叹了口气，道：“或许会惦记着你，但，应当还是忘不了他。见过那样炽热的感情，就很难再接受旁人。”
“这样真不公平。”明昭相当伤感：“五百年相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这些年里，我对景儿视若己出，待你无微不至，皇帝之位都能拱手相让，可你仍然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知道，我很感激你，也很感动。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没有道理可言。就像我和云修相伴的时间更长，却还是无法喜欢上他一样。若你我能更早遇见，或者说没有遇见他，或许，我会喜欢上你也说不定，可惜，没有如果。”
“容儿，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下来，你对我……真的从未有过一点心动？”
她默然半晌，道：“我承认，在你逝去的那一刻，我确实动了心，他……也知道这一点。”
顿了顿，她再度苦笑：“可是，那一分心动，最终被他用那等决绝的手段抹去，让我，永远再忘不了他。我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你，那才是真正对你不公平。”
两人静静对视良久，明昭最终长叹一声：“罢了，我随你去人间找他。”
“……为何？”
“自然是帮你。”明昭微笑：“都是男人，我可能比你更了解他哦？”
“明昭……”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对不起，谢谢你，明昭。”
“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明昭突然抱住了她，低声道：“能看到你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想必，他也是出自同样的想法，才会不惜救下自己的情敌，我总不能输给他太多，对吧？”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修，这份情债，今生实在无法偿还。”
两人相拥许久，直到明昭主动放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去仙门，接你的良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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