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轻的目光在跳动的火光间游移，那些铜器被映照得愈发古旧，绿锈在光影里流转着沉淀千年的色泽。
可下一秒，他的视线就牢牢锁在了希长摊开的手掌上——那道新烫出的红痕正泛着刺目的光泽，边缘微微肿胀，像是一片骤然落在肌肤上的晚霞，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没再看那些铜器，甚至没来得及收回落在器物上的目光里残留的惊叹，手指已经先一步动了。
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覆上那片滚烫的红痕时，他的动作放得极缓，像是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什么。
掌心贴合的瞬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皮肤下隐隐的战栗，以及那处比别处更高的温度，烫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先看看你的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尾音被火舌舔舐的噼啪声揉得有些软，目光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完全没了刚才端详铜器时的专注，只定定落在那道红痕上，仿佛那才是此刻最该被珍视的物件。
洞外的天光像是被谁悄悄掀开了一道细缝，淡金色的光线穿过洞口的藤蔓与岩石缝隙，斜斜地落进溶洞深处。
那光并不炽烈，反倒像一层被揉碎的薄纱，轻轻铺在积水的洼地上，漾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连带着水面漂浮的细小石屑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希长的视线越过那片水光，落在她脸上。
她额角沾着块浅灰的泥痕，鼻尖也蹭了点尘土，几缕被水汽打湿的碎发贴在颊边，显得有些狼狈。
可不知怎的，当那道天光恰好掠过她微扬的眉梢时，他忽然看清了她眼底映着的光晕，像盛着两星细碎的暖光。
溶洞里原本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腥气，是岩石渗水的潮味混着暗处苔藓的土腥，冷飕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但此刻，看着她被天光衬得柔和了轮廓的侧脸，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声与水滴落进水面的“嘀嗒”声交织在一起，希长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股暖意不似烈火，倒像揣着个温温的小炭炉，从心尖慢慢漫开，连带着四肢百骸都驱散了几分寒意。
他甚至觉得，连空气里的腥气都淡了些，只剩下她发间若有似无的、被水汽洗过的清浅气息。
洞外的天光像是被人一点点推开了厚重的帘幕，起初只是几缕纤细的金线，此刻已汇成一片淡金色的光流。
它们斜斜地切进溶洞，穿过悬垂的钟乳石，在积着水的地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亮斑。
那些光斑随着洞外掠过的风微微晃动，像一群被惊扰的银鳞小鱼，在水面上轻快地游移，连带着周遭暗沉的岩壁都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
望轻的手覆上来时，带着洞壁间微凉的潮气，指尖轻轻搭在他掌心那道烫红的痕迹上。
原本尖锐的灼痛感像是被这微凉的触碰熨帖了几分，不再是针扎似的刺疼，反倒像被一层柔软的云絮轻轻裹住，连带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希长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手——那点疼本不算什么，此刻被这样专注地捧着，倒显得有些异样。
可他的指尖刚往后微撤了半寸，望轻的手就轻轻收紧了些，指腹带着薄茧，却用了极稳的力道，不让他躲开。
他抬眼时，恰好撞见望轻垂着的目光。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点溶洞里的湿汽，被透进来的天光映得泛着浅金，视线牢牢落在他掌心的红痕上，连带着那片晃动的光斑落在她脸上，都没能分走她半分注意力。
掌心的灼痛还在，却被另一种更清晰的触感盖了过去。
是她指腹的温度，是那点不容拒绝的力道，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一圈圈温软的涟漪。
“烫坏了吧？”望轻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那片红肿时，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在意。
她的声音还浸在劫后余生的沙哑里，像是被火燎过的干草，每一个字都带着点微哑的震颤，尾音里藏着没说尽的后怕。
方才燃着的火折子不知何时已熄了，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在潮湿的空气里。
她索性微微俯身，借着从洞口漫进来的天光凑近了看。
那光不算亮，却足够让她看清他掌心的情形：红肿的边缘已经泛出些透亮的白色，一片小小的水泡像颗饱满的珍珠，鼓鼓地缀在皮肉上，看着就让人心里一揪。
“起水泡了都。”她眉头瞬间拧成个紧实的疙瘩，鼻梁也微微蹙着，眼尾因为这股急意泛起一点红。
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手，呼吸间带着点溶洞里的湿冷气息，可落在他手背上的目光却烫得很，像是想用视线替他分担些疼。
那副紧张模样，倒像是他掌心里起的不是水泡，而是扎进了她自己肉里的刺。
希长喉头滚出两声嘿嘿的笑，带着点刻意压下的轻松，像是想冲淡方才那点凝重。
他反手一握，恰好攥住望轻细瘦的手腕，指腹能摸到她腕骨微微的凸起，还带着点洞壁的凉意。
他没多话，稍一用力就把她往水边拉，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劲儿。
“先顾这个。”他抬下巴朝水面扬了扬，声音里还带着点刚缓过来的微哑。
晨光这会儿已经漫进了大半溶洞，落在水面漂浮的铜器上。
那些祭器沉在浅水里，大半截浸着，露出的部分裹着斑驳的绿锈，像覆了层陈年的苔衣，可水流轻轻晃动时，锈迹缝隙里会透出底下厚重的铜色。
那是种沉郁的暗金，被天光一照，泛着温润又肃穆的光泽，显露出历经岁月打磨的分量。
“总不能让它们泡着。”他又补了句，拉着她往水边走的步子没停，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比刚才被烫伤的地方还要暖些。
目光落在那些铜器上时，先前被疼痛和担忧压下去的专注又回来了，只是嘴角还带着点没散的笑意，像是在说，再急也得先把这些宝贝顾好。
望轻被他拽得踉跄了两步，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心发麻，胳膊上先前被落石蹭到的伤口像是被这动作扯动了，一阵尖锐的疼骤然翻上来。
她没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眉头也跟着蹙了蹙，却没挣开他的手——指尖反倒是下意识地蜷了蜷，更稳地被他牵着，任由他拉到水边。
两人并排蹲下身，膝盖几乎要碰到潮湿的地面，鼻腔里满是水腥气混着泥土的味道。
希长松开她的手腕，反手在岸边摸索了一阵，捡来根手腕粗的长树枝，枝头还带着几片枯焦的叶子。
他握着树枝的末端，小心翼翼地探向水面，动作轻得像在拨弄易碎的琉璃，一点一点把漂浮的铜器往岸边引。
水流被树枝搅动，漾开细碎的波纹，把天光洒下的亮斑搅得晃晃悠悠。
离岸边最近的是个三足鼎模样的器物，半浸在水里，三只鼎足稳稳地撑着，露出水面的部分裹着层深浅不一的绿锈，像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
但凑近了看，鼎耳上的云纹依旧清晰——那纹路盘绕交错，线条流畅又繁复，像是被匠人用刻刀一笔一划凿进铜里，历经这么多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更显眼的是鼎口边缘，还粘着几片玄鼋的碎甲，暗褐色的甲片带着细密的纹路，边缘已经有些脆了。
像是从什么大家伙身上脱落下来，恰好卡在鼎耳与鼎身的缝隙里，透着股说不清的古老与神秘。
希长的树枝刚碰到鼎身，就顿了顿，像是怕力气大了碰坏了纹路，只轻轻用枝梢推着，嘴里还低声念叨：“慢点，慢点……”
望轻蹲在他旁边，目光落在那鼎耳的云纹上，刚才胳膊上的疼似乎又淡了些，只剩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眼前这器物带来的沉甸甸的实感。
望轻的指尖轻轻搭上鼎沿，冰凉的铜锈立刻沾了薄薄一层在指腹，带着水汽的湿冷顺着皮肤漫上来。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鼎耳缠绕的云纹上，指尖跟着纹路的走向慢慢滑动，从繁复的卷涡处顿了顿，又移向交错的线条末端。
“这上面的纹路……”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笃定，指尖在一处凸起的纹路拐点停住，“和铁牌上的龙纹能对上。”
她抬眼看向希长时，眼底映着水面的天光，亮得惊人。
“你看这里，”她屈起指节敲了敲鼎耳内侧一道隐秘的折线。
“铁牌背面第三道龙鳞的收尾，就是这个角度。还有这云纹的弧度，和龙尾卷起来的曲线几乎分毫不差。”
指尖捻了捻那层绿锈，粉末状的锈迹簌簌落在水面，漾开细小的涟漪。
她忽然笑了笑，眉眼舒展了些，先前皱紧的眉头也松开了：“看来真是一套东西。”
那些纹路像是被时光掩埋的密码，此刻在天光下一一对应上，让这尊沉在水底不知多少年的铜鼎，突然和他们一直揣在怀里的铁牌有了确凿的联系。
连带着掌心那点铜锈的湿冷，都仿佛变得有了温度，成了印证这层关联的凭据。
希长盯着鼎沿那几片玄鼋碎甲，又扫了眼水面下若隐若现的其他铜器，忽然一拍大腿：“说不定当年就是用这些法器镇住玄鼋的。”
他把手里的长树枝往望轻那边递了递，树枝末端还沾着点湿泥，“拿着。”
话音刚落，他就反手解了腰间的系带，把外衫脱了下来。
粗布的衣料带着点汗味和溶洞里的潮气，被他随手扔在岸边的石头上，露出底下贴身的短打，肩头和胳膊上还留着几道先前被碎石划破的浅痕。
“我下去捞，你在上面接着。”他说着，已经卷了卷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
水边的石头滑得很，他先用脚试探着踩了踩，溅起几点冰凉的水花。
晨光落在他微弓的背上，把肌肉的轮廓映得很清晰，掌心那道烫红的痕迹在肤色映衬下更显眼，可他半点没在意。
只转头朝望轻扬了扬下巴，眼神里带着股利落的劲儿：“看准了，别让它们磕着碰着。”
水面泛着粼粼的光，底下沉着的铜器轮廓影影绰绰，他深吸一口气，脚一抬就踏进了水里，冰凉的水瞬间漫到膝盖，激得他打了个轻颤，却没停步，径直往那只三足鼎走去。
“水凉得很！”望轻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指尖攥得有些紧，几乎要陷进他刚卷过裤腿的皮肉里。
她能清晰感觉到水下渗上来的寒气，连带着岸边的空气都凉了几分，“而且刚打完架，水里指不定还有什么——玄鼋的残肢，或者别的东西……”
她话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水面下隐约晃动的阴影，眉头又蹙了起来。
正说着，她眼珠忽然一转，视线落在岸边一块半埋在碎石里的破网兜上。
那网兜用粗麻绳编的，边缘磨得毛毛糙糙，绳结处还沾着些干枯的水草，一看就是先前探洞人留下的，被遗忘在这儿不知多久了。
“用那个。”她抬手朝网兜的方向一指，声音里透出点急中生智的轻快。
她松开他的胳膊，自己先几步走过去，弯腰把网兜从石缝里拽出来。
网兜带着股陈腐的霉味，提起来时还往下掉着泥渣，但那根连着网兜的绳子倒是结实，被她拽了拽，没断。
“你看，”她把网兜递到希长面前，网口撑开个不大不小的圆，“把它系在树枝上，伸过去捞，不用下水。”
指尖点了点网兜的绳结，“这绳子看着还能用，总比你光着腿下去强——水里的石头滑，万一再磕着碰着……”
她没说完，但眼里的担忧明明白白，连带着拉住他时残留的力道，都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坚持。
希长盯着那破网兜看了两眼，网眼大得能漏过拳头大的石子，边缘还有好几处撕豁的口子，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嘴角弯起个弧度：“这能行吗？”话里带着点怀疑，尾音却裹着笑意，没真当回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手腕一抖，网兜上沾的泥渣和枯水草簌簌往下掉，扬起点呛人的土灰。
他捻了捻那根主绳，绳结处虽有些磨损，拽了拽却纹丝不动，倒是比看着结实。
他重新蹲回水边，身子往前倾了倾，小心翼翼地把网兜往水里抛。
网口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噗”地落进水里，恰好稳稳兜住那只三足鼎的底部。
他屏住气，慢慢往上提绳子，网兜被铜鼎的重量坠得往下凹，边缘的破洞被扯得更大了些，好几片绿锈顺着网眼漏下去，掉进水里溅起细小花。
“成！”他低喝一声，语气里满是意外的惊喜。
那只三足鼎被稳稳提出水面，鼎底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顺着鼎足滴滴答答往下落，在岸边积起一小滩水洼。
他把鼎往岸边挪了挪，放在干燥的石头上，网兜虽然晃悠了几下，倒真没把鼎摔着。
他回头朝望轻扬了扬下巴，眼里闪着光：“你这法子，还真中用。”
说着，又把网兜扔进水里，这次瞄准了另一件半露在水面的铜爵。
两人在水边忙了好一阵子，希长握着系了网兜的树枝，望轻在一旁扶着他的胳膊稳住重心，时不时提醒他避开尖锐的石角。
网兜破洞总漏些细碎的铜锈下来，好几次刚兜住的小件铜器差点从网眼滑走，都被望轻眼疾手快地用手接住。
她掌心沾了满手绿锈，指尖被冰凉的铜器冻得发红，却浑然不觉。
好不容易把水面上漂着的铜器全捞了上来，堆在岸边那块还算平整的石台上，竟堆成了座小小的铜丘。
最底下是那只三足鼎，稳稳地镇着底座。
旁边歪歪扭扭靠着两只爵杯，杯口的云纹被水浸得发亮。
还有个烛台模样的物件，三只脚都有些变形，却依旧能看出精巧的镂空花纹。
望轻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个巴掌大的铜盒上。
盒子是方形的，边角都磨圆了，表面的锈迹厚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纹路，只在盒盖与盒身衔接处，能看到个小小的锁扣。
那锁早就锈死了，铜绿把缝隙填得满满当当。
她伸手把铜盒拿起来，入手比想象中沉，指尖叩了叩盒身，里面传来轻微的“哐当”声，像是有什么硬物在晃动。
“咦？”她低低地呼了一声，眉梢微微挑起，把铜盒凑到耳边又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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