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说13路公交，是在一个雨夜。那天加班到凌晨，地铁早已停运，打车软件排了半小时也没接到单。我站在写字楼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滑进脖颈，冷得像有人贴着后背吹气。就在我准备咬牙步行回家时，一辆墨绿色的公交车缓缓驶来，车牌模糊不清，车灯昏黄，像是从旧照片里爬出来的。
它停在我面前，门“吱呀”一声打开，仿佛关节生锈的人张开了嘴。车上空无一人，司机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看不清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车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座椅破旧，扶手上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铁锈般的暗红。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街景开始倒退，可奇怪的是，那些熟悉的店铺、路口、红绿灯，全都变了模样——招牌是繁体字，路灯是老式的煤气灯样式，行人穿着八十年代的衣服，沉默地走在雨中。
我猛地回头看向司机，却发现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那一刻，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我想下车，可车门紧闭，窗户也推不动。车子继续前行，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最终停在一个荒废的站台。站牌上写着：“终点站·永宁路”，可这座城市，根本没有这条路。
我几乎是滚下车的。双脚刚落地，那辆墨绿色的公交车便无声无息地倒退，消失在浓雾之中，连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都没有。
第二天我去查资料，才发现关于13路公交的传说早就在城市角落流传多年。有人说它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失事的一辆公交车，载着乘客坠入河底，全车无人生还；也有人说，那辆车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公交系统，只是午夜游荡的“接引车”，专为那些心怀执念、死不瞑目的人引路。
更诡异的是，每一个见过它的人，都会在七天之内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车上，窗外是灰蒙蒙的雾，耳边传来低语，像是有人在念名字。而第七天夜里，他们会再次看见那辆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仿佛在等他们上车。
我不信鬼神，可自从那一夜之后，我的生活就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梦。每晚都梦见那辆墨绿色的车，停在楼下，车灯忽明忽暗，像是在呼吸。梦里的我总想逃，可双脚像被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门打开，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轻轻招了招。
然后是声音。半夜醒来，总能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缓慢、沉重，像是穿着湿透的鞋子走路。我住在23楼，可那声音却像是从楼梯间一层层往上爬。我录过音，放出来听，却发现录音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和一种极轻的、类似轮胎碾过积水的声响。
最可怕的是镜子。有天早上洗脸，我抬头一看，镜中的我嘴角微微上扬，可我自己明明没有笑。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切正常。可接下来几天，镜子里的我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眼神越来越空洞，脸色越来越青，甚至有一次，我看到“我”对着我眨了眨眼，而我自己根本没动。
我开始查阅更多关于13路的资料。在某个深夜论坛的隐秘帖子里，我找到了一段几乎被删除的记录：1978年10月13日，一辆编号为13的公交车在暴雨夜失控，冲破护栏，坠入城西的黑水河。车上共17人，包括司机，全部溺亡。由于当时通讯不畅，救援延迟，尸体直到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据说，打捞时所有乘客都保持着坐姿，双眼圆睁，脸上带着惊恐至极的表情，而司机的手，始终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事故后的第七天，有居民声称在午夜看见那辆车从河底浮出，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缓缓行驶，车窗内透出幽绿的光。从此，每逢阴雨连绵的夜晚，13路就会出现，只载一个人，只开往一个方向——永宁路。
我开始怀疑，那晚我并不是“偶然”上了车。也许，我是被选中的。
我试图逃离这座城市。订了机票，收拾行李，可就在登机前夜，我梦见自己坐在13路上，窗外不再是街道，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水面，水下无数双手向上伸着，指甲漆黑，指尖滴着泥浆。车内的广播突然响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下一站，永宁路。请乘客准备下车。”
我惊醒时，发现床头柜上的手机自动打开了相册，定格在一张我从未拍过的照片上：我坐在13路的后排，面无表情，身旁空位上，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头发贴在脸上，眼睛是两个黑洞。
我崩溃了。我去找了一位据说懂“阴阳事”的老太太。她住在老城区一栋即将拆迁的筒子楼里，屋子阴暗，墙上贴着褪色的符纸。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身上有水鬼的气息。”
“什么意思？”我声音发抖。
“你已经被标记了。”她点燃三支香，插在碗里，“那辆车不是普通的灵异，它是‘渡魂车’，专门接那些不该死却死了的人。但凡坐过一次，魂魄就会被记下名字。它会回来找你，直到你上车，成为它的一部分。”
“那……我能怎么办？”
她摇摇头：“唯一能逃的方法，是找到当年车上最后一个下车的人。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能替你挡一次劫。”
我问她是谁，她却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开始疯狂寻找线索。翻遍档案馆，查老报纸，问退休的公交职工。终于，在一份泛黄的事故报告附录里，我发现了一个名字：林婉清，女，24岁，原13路售票员。事故发生当天，请假未到岗。
她活下来了。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她的住址——一座位于城郊的养老院。她已经七十多岁， Alzheimer’s 症状严重，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我去见她那天，她正坐在窗边晒太阳，手里攥着一张老旧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给她看那张我在梦中看到的照片。她看到的瞬间，身体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照片边缘，嘴里喃喃道：“……回来了……它又回来了……”
我急切地问：“奶奶，您知道怎么避开它吗？”
她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你……坐过了？”
我点头。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让我脊背发凉：“那你已经逃不掉了。我们……都是它的乘客。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过它的人。”
“为什么？”我几乎是在尖叫。
“因为……”她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它不是在接人，它是在找‘替身’。每七年，它必须带走一个活人，才能继续在人间游荡。而你……你已经是第七个了。”
我浑身发冷。
那天晚上，我没敢回家。我躲在朋友家，整夜开着灯，听着窗外的雨声。可凌晨两点，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没有号码来源的短信，只有四个字：
“车来了。”
我冲到窗边，拉开窗帘——那辆墨绿色的公交车，正停在楼下，车灯幽幽亮着，车门缓缓打开。
我知道，这一次，我躲不掉了。
我抓起外套往外跑，不是为了逃，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如果我真的成了它的一部分，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坐在车里，看着另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向他伸出手？
雨越下越大。
我站在街边，看着那辆车，忽然觉得，也许所谓的“暗影”，从来就不在城市深处。
它一直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敬畏，对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罪与罚的愧疚。
而13路公交，不过是把这一切，具象成了午夜的一盏灯，一声响，一扇为你而开的门。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那辆车。
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
引擎声响起，车子启动，驶入浓雾。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也会在每一个雨夜，出现在某个加班女孩的面前，车门打开，静静等待。
因为城市的暗影，永不熄灭。
而我，已是其中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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