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鞑寇大举进犯兴和，朕亲率大军一鼓而荡平其巢穴，回师又将其羽翼兀良哈三卫击溃，朕虑着，阿鲁台已势蹙无据了。不想穷寇玩狠，困兽犹斗，又裹师南来， 犯我边鄙，图谋报复。阿鲁台必以为，朕两战皆胜，俘获无算，志得意满，不再拥大兵复出。兵不厌诈，食不厌精，朕就率大军先驻牧塞外，以逸待劳，乘其劳师远道之际，出其 不意，攻其不备以剿灭之，爱卿以为如何？”
杨、金二人对视了一下，一时无语。去年的远征二人都参与了，虽经多年休养生息， 但走入颓势的阿鲁台经去载一击，部众离散得很厉害，虽有黄金家族阿寨可汗的大旗，大厦将倾，也是独木难支。瓦剌脱欢在他西面虎视眈眈，寻机东扰，已几次出兵了。杨荣估 摸着，阿鲁台现在的全部人马比赵栓儿回来时至少要减了三成以上，也就是说，男女老幼 都算起来应该不足四万人，能提刀上阵的不足一万人。对付数千人的兵事用的着万乘之尊 的皇上亲征吗？现成的大将张辅、柳升、薛禄，哪个人追击一个穷蹙的阿鲁台都不成问题了。
不知为什么，皇上就愿意顶风冒雪，放马塞外，谁也没法劝。前者夏原吉、吴中相劝， 下在狱中；别人再劝，也不会有好结果。尤其是皇上大病初愈，谁愿触这个霉头？
杨荣思虑好一阵，连个曲意解劝的理由都找不到，正要放弃，忽然记起，季节不对， 往年出征是二、三月的春季，赶到胪朐河的时候正是六、七月份的夏季，如今已是七月了， 就要入秋，还没有动身，见到阿鲁台时还不到冬季了？气候不适，冰天雪地，那是出兵作 战的大忌，也是劝谏的最好理由。
“俗语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杨荣故作轻松，“皇上龙体才小有康复，又要鞍马劳顿，臣心不安；再者，如今的光景已入秋了，北地早寒，朔风又硬……”
“放心吧，”永乐“霍”地站起，越发显得结实，似乎所有的病痛在这一瞬的精神抖 擞中烟消云散了，“朔风一吹，地广天高，心境好了，筋骨皮肉都结实，区区小病能奈我何？”
“皇上已逾花甲之年，小病也不得不注意，勉仁说了，季节不对呀！”金幼孜适时提醒。 “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了。” 这哪像打仗，简直就是儿戏。三十万大军随皇上御驾亲征之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再不去征求群臣意见。
一路北上，永乐不像是率军远征，倒像是带人到茫茫的旷野上来操练，大会诸将，大 阅全军，一路比武，一路赏赐着绩优者，遇有关隘城堡损毁的，还令将士们巡视修筑。大 军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北移，倒也能麻痹那些窥视大军动向的人。
大致是这些年御马监所育的内厩名马太多了，对于比武的胜出者，永乐一点都不惜赏， 一律赐马，将士们欢呼雀跃，他也无比兴奋。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是他人生最精彩、最 辉煌的时刻，如果再有撒马尔罕的帖木儿可汗率军东征，他一定会亲自上阵，挥剑与那个 马上的瘸子决个高低上下。他的力量就是大明的力量，他的胜利，就是大明的胜利，还有哪个蕞尔小丑不服的，尽管放马过来，由他一并解决，他不想把任何征战的难题留给子孙。
后来的事实证明，除了朱瞻基，他的子孙们的确也没有了这方面的天赋，把个大明江山氤氲成了烟不出火不冒的天下。
为体现孝心及和父皇的贴心，皇太子朱高炽也学乖了，大老远地隔几日就送一次蔬果来，颇有些仿了“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名句，弄得永乐很尴尬，降旨高炽务以监国为要， 路途渐远，莫在劳顿车马。于是，高炽又安排给沿途官府，故皇上所到之地，百姓送来牛、 马、瓜果劳师，永乐又一次被他的臣民感动了，命全部收下并以高出几倍的价值偿付，颇有了些军民鱼水情的味道。
行至沙城时，已升任司礼监提督太监兼管东厂的马云来报说前晋王济熺和长子美圭等 候谒见，永乐面无表情，心中矛盾，不想见，又不得不见，过去的十几年，听一面之词， 把个好端端的晋王济熺废为庶人。实际上，他同意见济熺父子，已是承认自己犯下了一个 不可挽回的大错。
晋府中一个侍奉过第一代晋王的老妪对晋王济熿的胡作非为十分不满，想着有朝 一日能为和善的济熺鸣不平。听长史闲谈起皇上北征或可路过山西的话，悄悄动了心思， 偷偷出宫打听着大军的行踪，终于见到了皇帝，诉说了奸险的济熿正位晋王后进毒嫡母、 逼烝老王侍儿吉祥，无辜加害宫人，百般谗构济熺才得王位一事。
永乐不大相信自己以前所见所闻都是错的，急得老妪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说一把子 年纪了欺骗皇上还有图谋不成，最后不得不说了晋府旧官左微可以作证。永乐问左微何在， 老妪说当年因济熺牵连下在刑部大狱中，如今早不知是死是活了。永乐速命新任司礼监秉 笔太监海寿赶往刑部提人，该着济熺一宗不绝，下狱多年的左微尚且活着，出狱到宣府叩 见，上奏了济熿的所有罪状，永乐这才信以为真，即命左微持圣旨到晋府，说皇上要召见济熺父子。
十年了，晋府上下都以为左微早死在了刑部大狱中，也是济熿忽视了，该杀的都杀了，以为左微进了大狱必死无疑。左微为自己辩白，晋府又不再深究，那时的刑部尚书刘观又 是个见财起意的人，无人问津又事牵王府，万一处理不好，责任不小。于是，案子就这样 搁置下来，工夫一久，竟被人忘到脑后，反倒保全了左微一条性命。今天，当他持圣旨回 到太原晋府时，全府大惊，晋王济熿大惊，也莫可奈何，眼见他直入府内空室与济熺父子 抱头痛哭，之后将其接走，与皇上相遇在了沙城。
“罪臣济熺、美圭叩见皇上，谢皇上千里万里救命之恩。” “起来说话。是朕失察又听信谗言使你父子受了磨难。”永乐淡淡的，有些尴尬，半眯着眼，不愿直视眼前的父子二人。 皇帝高居大位，一言九鼎，哪一句说错了，多少人的命就没了，他下意识地看看杨荣、
金幼孜，似是把匡正他错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二人身上。 济熺猛咳了几声，声音老态，儿子美圭忙在他佝偻的背上轻拍着，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了。五十多岁的济熺，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了，头发稀疏，大部分已灰白，额前皱纹 深如刀刻一般，颧骨凸出，两腮塌陷，两眼干涩，已毫无生气，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
“赐座。”永乐说着，心中爱怜地一叹，一旁的海寿忙搬过一把椅子让济熺坐了。 “侄臣这般模样，不怪旁人，都是当年年轻气盛，没把济熿放在眼中。只想他一个郡王，造谣生事，虽觊觎亲王之位，也是蚍蜉撼树，无济于事，不想他用了诸般手段，竟得 逞了。”说着又咳了几声。
永乐默然，济熿的手段再高，若皇帝明察秋毫，也没有今日的结果，济熺虽把责任都 揽了过去，他也深感歉意。
“正当壮年，身体竟如此虚弱？”那个话题已无法继续，继续了，就是永乐自己往身 上扯，自找麻烦。所以，也只得说别的。
触到伤心处，济熺低下头，用干枯的手拭去了眼角一串浑浊的泪水，泣不成声。儿子美圭道：“都是济熿歹毒，囚在内室，三天两头没膳食。好在过去父亲对宫人不错，有一餐残羹时多送一些，不至饿死。但冬天奇冷而夏日炎热，不是浑身冻疮就是蚊虫叮咬，周身都溃烂了。遇有病痛又不能就医，慢慢地，父亲的身子就不行了。”
“皇上没说赐死，所以他不能让我父子速死，”济熺缓过劲来，补充道，“于是，他是借此让臣父子活受罪啊！不过，皇恩浩荡，不见天日近十载，我父子二人还是挺了过来。 天不灭曹，终于见到皇上，得诉冤屈了。”
永乐没有看父子二人的神情，只听言语，心头就一阵酸楚，无限内疚。当年一个是非莫辩的旨意，险些将济熺父子送命，十年未死，难以想象的苦难也足以将人打倒。人活下来，总是万幸，有个安置，也算是偿付济熺父子十年的不幸了。他在想，济熿虽有诸般罪恶，若听济熺之言马上废掉济熿，是不是也太草率，刚刚平复一个冤案，会不会又制造一 个？还是看看听听再说。其他王府是否也有类似事件，应该让宗人府查一查。
“济熺有恙，请御医诊一诊，多带些药，好好将养。”他扫了一眼济熺的儿子，感觉 到这个孙辈的小伙子直率，大气，很有担当，“朕封美圭平阳王，尔父子先到平阳居住， 朕将连伯滩的好田赐与你们，以供生计。”
“谢皇上。”二人一起跪下。没有扳倒济熿，济熺心中不畅，美圭却显兴奋，拉父亲谢恩。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劫后余生，重见天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美圭信心满满，早晚有一天，他济熿会腾出晋王的宝座来。 “要谢就谢你晋府的老妪吧，或许你旧日的滴水之恩，一个小脚女人才百里千里冒死为你诉冤，人之为善，善莫大焉！” 皇上的旨意，现任晋王的朱济熿应承着，却没有将那上好的滩田拨与济熺父子。几年后宣宗朱瞻基即位，济熿毫不犹豫地继续结盟汉王高煦，举兵谋反，被美圭的内线告发， 废为庶人，幽居凤阳。几年后瞻基的儿子英宗朱祁镇即位，美圭终于得到了晋王的爵位， 还住太原。王爵在二十年后失而复得，也算是他这一脉的幸运了。那时，美圭的父亲济熺 早死了，终没有等到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入夜，永乐刚刚就寝，尚未睡去，马云在门外徘徊犹豫了好一阵子，带着一股凉风悄 悄推门进来，轻声跪禀道：“打搅皇上，胡濙胡侍郎到了，要见吗？”
因为，过去皇上有话，不管多早多晚，因着胡濙的特殊使命，只要他到了，立时召见。 永乐一听，来了精神，一屁股坐起，言道：“见，马上见。就在这儿，床前放一把椅子， 你等都回避。”
“遵旨。”马云略有一丝妒忌地出去，黄俨被杀后，他红得发紫，皇上见外臣的场合， 还没有他不在的时候。
胡濙进来，行了礼，坐下，轻声细语，神神秘秘，永乐不时问着、嗯着，大致是南京 畿辅、江浙、福建等处沿海所见所闻。查访数年之久，并没有建文蹈海而去的蛛丝马迹， 因内陆已走遍，估摸是死了。假使不死，东躲西藏，颠沛流离，高山深壑，蛇蝎瘴气，也难免百病缠身，朽木难支。天下臣民归心皇上，绝无他募兵复辟的可能了。
永乐的意思，郑和航海不唯是搜寻建文踪迹，更多是结交海外各邦，通使中国，天下和睦为一家，无征战之虞一类的话。因说的投机，直至四更天胡濙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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