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河一带山峦叠嶂,云雾缭绕,方圆几百里内,大大小小的宗派门庭如星罗棋布,却都逃不过一个“仿”字。
宗徽清一色绣着各色花卉,牡丹、墨兰、赤芍,争奇斗艳,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效仿那以墨玉兰为徽的无极宗。
正主无极宗就坐落在骡河最深处的栖龙山巅,黑瓦白墙,气势沉凝,是此地唯一不需靠绚烂花色标榜自身的宗门。
山脚下的小镇却因仙门过于密集,反倒显出几分诡异的喧嚣。长街上人来人往,挎刀佩剑者竟比寻常百姓还多三成,只是大多数灵气波动杂乱无章,真正谈得上厉害的一只手都数得上来。
可尽管如此,牧飞云的手指始终按在剑柄上,寸寸紧绷。她一身月白劲装,风尘仆仆,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
这里氛围古怪,在大街随便下手一捞,分分钟修道者比平民还多,厉害的人不见得多,但若是碰到个嫉恶如仇的,搞不好一言不合就会开打。
“放轻松些,”唐宓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回到这儿,就跟回家没两样。”
她与牧飞云截然不同,换上无极宗特有的墨纹深衣,袖口一朵墨玉兰。
唐宓在中州时那份端方持重的正道风范,此刻像是被山风吹散了几分,眉眼间流转着一种如鱼得水的闲适。
正说着,前方人群微乱,一个彪形大汉推开行人大步走来,腰间佩刀沾着未干的血迹,浑身煞气腾腾,眼神凶悍如鹰隼,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牧飞云瞳孔一缩,按剑的手指收紧,肩背微沉,全然是戒备姿态。
气机牵引之下,那大汉似有所觉,凶戾的目光瞬间扫来。
唐宓笑了出声,她迎上前两步,极其自然地扬了扬手:“王师兄!这是刚从哪儿发财回来?一身血气快熏着街坊了。”
那姓王的汉子愣了一瞬,脸上骇人的凶气像潮水般退去,挤出个算是和善的表情,尽管在那张横肉遍布的脸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当是谁,原来是无极宗的唐师妹。”
他嗓门洪亮,震得人耳膜发嗡,“嗐,别提了,北山窜下来几头不开眼的黑风妖獾,糟蹋庄子,接了悬赏去活动了下筋骨。”
他甚至还拍了拍染血的刀鞘,“一会儿就去销赏。”
“哟,那可是好事,晚上翠莺阁喝酒不得你请?”唐宓调侃道。
“好说好说!”
两人旁若无人地寒暄了几句,汉子这才拱拱手,继续龙行虎步地离去,人群再次为他分开一道口子。
唐宓回过头,看见牧飞云仍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姿态,只是按剑的手微微松了些,脸上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还没完全收起,透着点罕见的呆气。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牧飞云紧握剑柄的手背。
肌肤相触,一点温凉。
“瞧你,”唐宓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亲昵的调侃,“都说了,在这地界,恶人未必敢惹无极宗的人。倒是你这副‘快来打我’的架势,更容易招疯子。”
牧飞云感受着手背上转瞬即逝的凉意,终于松开剑柄,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耳根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发热。
“谁让你这老家……怪人这么多。”她小声咕哝,别开视线。
唐宓笑得更欢,顺势极其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啦,带你去吃镇上最地道的荷叶烧鸡,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牧飞云被她拖着走,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形色各异、身佩五花八门花卉宗徽的修士,最终落在身边人袖口那朵低调的墨玉兰上。
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
在这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想要混的如鱼得水,好像并不仅仅依靠宗门的威望,还要有一种深植于斯、盘根错节的生存之道。
饱餐了一顿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荷叶烧鸡后,唐宓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拉着牧飞云就往镇子更热闹处钻。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醒醒酒气。”
唐宓眉眼弯弯,带着点神秘的得意。
牧飞云以为无非是茶楼酒肆,最多是个清雅些的果酿铺子。
直到唐宓停在一座精巧的楼阁前,她抬头一看,匾额上提着三个飘逸的大字——“拈花阁”。
楼宇不像寻常勾栏那般艳俗,反而亭台水榭,雅致非常。更奇特的是,四处皆是花瓣——檐角悬着风干的花枝,廊下垂着鲜花串成的帘幕,就连空气里都浮动着百般花香糅合的、甜而不腻的馥郁气息。有娇笑声和丝竹声从里面隐约传来,却也不显喧闹。
牧飞云愣在原地,看着几个衣着飘逸、发间簪着新鲜花朵的姑娘端着玉壶琼杯,笑语盈盈地迎送客人。那些客人也多是修士打扮,举止倒还算文雅。
“这…这是?”牧飞云有些迟疑,这地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花楼啊。”
唐宓答得理所当然,冲她眨眨眼,“放心,是正经营生。骡州这边的特产,别处你可喝不到这般滋味。”
她说着,熟门熟路地抬脚就往里走。一位身着鹅黄长裙、鬓边压着一朵硕大牡丹的妇人迎上来,见到唐宓,脸上立刻堆起真切的笑。
“哎哟,唐仙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里边请,给您留了临水的好位置!”
唐宓显然是个中常客,随口应和着,那妇人目光落到牧飞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探究,却碍于唐宓的情面,并未多问。
牧飞云被唐宓拉着,有些僵硬地跟进去。
楼内更是花团锦簇,仿佛闯入了永不凋零的春日。
桌上摆的不是酒壶,而是各式剔透的琉璃瓶、白玉盏,里面盛着色泽缤纷的液体,花瓣在其中载沉载浮。
她们在窗边坐下,窗外就是一弯潺潺流水,水面也飘着点点花瓣。
很快,几个簪花侍女端来几个长颈琉璃瓶,瓶中是琥珀色、绯红色、淡紫色的液体,浸泡着不知名的完整花朵,煞是好看。
“这是百花酿,那是朝露凝香,紫的是幽兰醉……”
唐宓如数家珍地介绍,给牧飞云斟了一杯琥珀色的,“先尝尝这个,最是温和。”
牧飞云迟疑地端起那杯“酒”。
鼻尖萦绕的是清雅的花香,夹杂着一点蜜糖般的甜润和淡淡的酒气。她浅尝一口,口感柔滑,花香瞬间盈满口腔,而后是一线温热的酒意缓缓滑入喉中,并不辛辣,反而回味甘醇。
“如何?”唐宓托着腮,笑吟吟看她。
“……好喝。”
牧飞云老实承认,这确实与她印象中任何一种酒都不同。
“是吧?”唐宓得意地给自己也满上,“这拈花阁的老板娘本是花修,擅以灵花入酒,每一种酒滋味、功效都不同。在这儿喝酒,也叫‘喝花酒’,可是风雅事。”
正说着,台上有乐师拨动琴弦,又有几位身着繁花长裙的舞姬翩然登场,随着乐曲轻盈旋转,长袖挥动间,漫天花瓣簌簌落下,真真是如梦似幻。
牧飞云捧着酒杯,看着眼前花瓣雨,闻着周身缭绕的复合花香,再品着杯中绝无仅有的佳酿,一时有些目眩神迷。
她偷眼去看唐宓,只见对方放松地倚着窗,指尖随着乐声轻轻敲打桌面,嘴角噙着笑,眼神在氤氲的花香与酒气中显得有些朦胧。
在这极致的风雅与闲适里,牧飞云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她忽然有点明白,唐宓身上那种时而端方、时而不羁的矛盾从何而来了。
这骡河之地,这无极宗,这拈花阁……或许都是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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