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最后一门结束的铃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终于撕裂了卧牛山中学上空积压了数日的沉闷。那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勉强拧开了囚笼的锁，却没能带来预想中的解脱与欢腾。空气依旧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裹挟着粉笔灰、汗味和一种无形的疲惫，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蝉鸣有气无力地嘶叫着，更添几分烦躁。
高三（1）班的教室里，桌椅狼藉。撕碎的演算纸、废弃的文具、喝空的矿泉水瓶散落一地，像大战后荒凉的战场。窗户大开着，却灌不进一丝凉风，只有窗外梧桐树蔫蔫的叶子在微弱的晃动。学生们大多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没有预期的狂喜，只有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茫然和透支过度的虚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寂静，并非轻松，而是巨大的喧嚣过后骤然降临的空洞。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死寂格格不入的喧哗声从走廊由远及近。
“来来来，同学们！辛苦了辛苦了！高考结束就是新起点！未来更要好好规划！”
几个穿着与这炎热季节不太相称的、廉价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厚厚的、色彩异常鲜艳的宣传册，脸上堆着过分热情以至于显得有些油腻的笑容，熟门熟路地涌进了教室。领头的是一个梳着油亮背头、脑门沁着汗珠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挥舞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张，动作幅度很大，像在表演。
“卧牛山的精英们！恭喜你们解放啦！”油头男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的煽动性，瞬间吸引了所有疲惫的目光。他身后的同伴则像撒传单一样，动作麻利地将那些印着“金榜题名 前程似锦”、“国家承认学历 高薪就业保障”等诱人口号、纸张粗糙刺眼的宣传单，不由分说地塞进每一个学生的手里，甚至直接拍在课桌的空位上。教室里顿时被五颜六色的纸张覆盖，像下了一场廉价的彩雪。
“看看我们‘育英科技学院’！再看看‘远航职业技术学院’！”油头男人唾沫横飞，手指点着宣传册上印着光鲜亮丽校园全景和西装革履“成功学子”的照片，“专科？专科怎么了？现在国家缺的就是高级技术人才！比那些死读书出来找不到工作的强百倍！”
他走到讲台前，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带着抬头的“预录取意向协议”，啪的一声拍在布满粉笔灰的讲台上，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
“同学们！机会难得！现在签意向协议，当场生效！免学费！包就业！入学就发两千块助学金！贫困生还有额外医疗补助！名额有限，先签先得！”他拍着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脯，砰砰作响，“我老刘打包票！白纸黑字，学校公章！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免学费？包就业？还发钱？”角落里，一个皮肤黝黑、家里是低保户的男生眼睛瞬间亮了，喃喃自语，手里捏着的宣传单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发出窸窣的声响。这承诺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对未来昂贵的学费和渺茫出路的恐惧阴霾。
“医疗补助？”张二蛋原本靠在椅背上闭目喘息，听到这四个字，灰败的眼皮猛地颤动了一下。他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锁住油头男人——老刘。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痛苦地佝偻下腰，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捂住嘴。压抑的闷咳声中，指缝间又渗出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暗红。他死死盯着老刘，那浑浊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光芒。
李小花也拿到了一份宣传单和一份意向协议草稿。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那些粗体大字吸引，而是习惯性地蹙起了秀气的眉头，手指快速翻动着薄薄的协议纸页。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煽情的承诺，像探针一样搜寻着纸张的角落和行与行之间细密的空隙。果然，在协议背面，用比蚂蚁还小的灰色字体，密密麻麻地印着几行字：
＞“...乙方（学生）需一次性缴纳定向培养服务费人民币伍仟捌佰元整（￥5800.00），此费用不包含在免除学费范围内...”
＞“...就业保障需乙方毕业后通过甲方指定考核，并缴纳就业岗位保证金叁仟元（￥3000.00），考核未通过或未按时缴纳保证金者，就业承诺自动失效...”
＞“...助学金及补助金需乙方入学并完成第一学期学业后，凭有效票据按流程申请核发...”
李小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隐藏在华丽承诺背后的冰冷条款，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上她的神经。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油头老刘拿着笔，热情地围着张二蛋打转，唾沫横飞地指着协议上“贫困生全额医疗补助”那一行放大的粗体字。
“小兄弟，看这儿！白纸黑字！签了字，入学就能申请！看病吃药，学校全给你兜着！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可要后悔一辈子！”老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动，笔尖几乎要戳到张二蛋的鼻尖。
张二蛋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颤抖着手，接过了老刘递过来的笔。那支廉价的塑料圆珠笔，此刻在他枯瘦的手里仿佛重若千钧。他浑浊的目光在“医疗补助”那几个大字上反复流连，那仿佛是他黯淡生命里唯一透进来的光。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他痛苦地弯下腰，一声压抑不住的呛咳，几点暗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喷溅出来，有几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协议签名处预留的空白横线上！
暗红的血点迅速在粗糙的纸张纤维上晕染开来，像几朵诡异绽放的曼陀罗，覆盖了原本该写下名字的地方，也模糊了旁边“医疗补助”的墨迹，显得格外刺目和不祥。
张二蛋看着那被自己血染红的签名处，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老刘也愣了一下，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他飞快地从公文包里又抽出一份新的协议，脸上堆起更“真诚”的笑容：“哎呀，没事没事！脏了换一张！来，签这里！机会不等人啊小兄弟！”
就在老刘要把新的协议再次塞到张二蛋手里，就在张二蛋颤抖的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哐当！！！”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开在沉闷的教室里！
教室后排，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出笼的猛兽，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暴戾气息，猛地站起！他面前的课桌被撞得歪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是夏侯北！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讲台前的老刘。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压迫感。他一步跨出座位，动作快如闪电，几步就冲到讲台边那个印着“育英科技 成就未来”巨大Logo的易拉宝宣传架前！
那铝合金骨架支撑的、覆着光鲜亮丽宣传画面的易拉宝，在夏侯北挟裹着怒火的巨力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片！
夏侯北猛地抬腿，穿着硬底旧军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踹在易拉宝支架最脆弱的中部连接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刺耳地响起！
那高大的易拉宝架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扭曲变形，支撑的骨架从中断裂！上面印着笑容灿烂“成功学子”和“宏伟校园”的宣传画面，如同被撕碎的遮羞布，哗啦一声，带着扭曲的铝合金骨架，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讲台和前排的课桌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花花绿绿的碎片散落一地，覆盖了老刘拍在讲台上的那份“预录取协议”。
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连聒噪的蝉鸣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震慑，瞬间噤声。所有学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骇人的一幕。
夏侯北站在倒塌的易拉宝废墟旁，胸膛微微起伏，军绿色的旧t恤下肌肉贲张。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招生员，最后死死钉在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的老刘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穿透力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卖身契也敢往学校塞？！”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老刘被这眼神和气势吓得倒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指着夏侯北：“你…你…你干什么？！毁坏财物！我要报警！我要找你们校长！”他的声音尖锐却发虚，色厉内荏。
“报警？”夏侯北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充满嘲讽的弧度，他弯腰，从那堆宣传画的碎片里，精准地捡起一张被踩了脚印的意向协议。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着一块肮脏的抹布，举到老刘眼前，手指点着协议背面那行几乎看不见的灰色小字，“好啊！让警察叔叔也看看，你们这‘定向服务费’、‘就业保证金’是什么玩意儿？看看你们这‘免学费’是怎么个免法？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看看你们是怎么骗这些连馒头都啃不起的学生，签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卖身契的？！”
老刘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指着夏侯北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几个同伴更是噤若寒蝉，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往后缩。
夏侯北的目光扫过教室里一张张惊愕、茫然、逐渐开始浮现愤怒和醒悟的脸。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死死攥着笔、僵在座位上、脸上血色褪尽的张二蛋，眼神复杂地掠过他面前那份被血染红的协议。
“都给我听好了！”夏侯北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在死寂的教室，“你们的命，你们的血，你们的汗，不是拿来填这些王八蛋腰包的！志愿怎么填，路怎么走，把眼睛给我擦亮了！别让人当猪仔卖了还替人数钱！”
说完，他猛地将手中那份肮脏的协议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老刘油光发亮的脑门上！
纸团弹开，滚落在地。
夏侯北看也不看那几个面如土色的招生员，转身，迈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径直走出了教室。军绿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线里，留下满地狼藉的纸片、倒塌的易拉宝残骸，和一群被震得灵魂出窍的学生。
李小花看着夏侯北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意向协议背面密密麻麻的灰色陷阱条款，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恐惧，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清明。她将那份协议，连同那些花哨的宣传单，一起狠狠地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最深处。
张二蛋依旧僵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签名处那几朵刺目的血花。夏侯北的话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被“医疗补助”诱惑而短暂迷失的心防。一股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绝望涌了上来，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阵阵发冷。他猛地将手中的笔扔了出去，塑料笔撞击在墙上，碎裂开来。
窗外，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声嘶力竭，搅动着这间被谎言、诱惑和愤怒撕裂的教室。高考结束了，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撕开它残酷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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