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的苏醒比我想得要快得多。我操纵这具身体执行自我清洁时,不会接收任何任何电讯号。原因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员工手册上说这有助于我保养心灵。
但我的卓越的视力还是能透过玻璃上的水雾,看见博德鬼鬼祟祟地在虚掩的门缝偷窥。
六分之一个标准单位重力下,水珠的掉落变得缓慢,在空中拉出不规则的椭圆。我沾了点水,用指甲点了点玻璃,在水雾上戳出一团湿漉漉的印痕——我知道你在偷看了。
博德毫无反应。
我连上监控系统,发现金毛大狗匍匐在淋浴间门口,裹着泡澡前后会穿的浴巾,眯着眼往我这儿看,他整个身体都在用力,尾巴绷紧地像是观赏用芦苇草。我的推理是:他的视力完全不足以支持他看清我的身体轮廓,他只是在徒劳地偷窥。
这是要做给谁看......?
莫名其妙,不能理解。
但我......不是很讨厌这点。
可能是因为他注定看不清楚,我也懒得管他。飞快洗完后,我就借助尚未散去的水雾屏障,启动淋雨隔间的烘干功能,利索地梳理好毛发,裹上摆在弹出的横板上的浴巾,施施然走到门口,一脚踩住逃窜不及的金毛的尾巴。
他又一次摔倒,我又一次搀扶好他。
“这是何苦。”
“见到好看的东西,多看两眼,不行吗?”
“......”
“有那么一个平行宇宙,我和你组团去日升星域最大的博物馆偷东西,只有我会被抓,你猜猜为什么?因为你随便摆一个姿势就是极美的艺术品。”
“......”
我下意识按住又开始酥麻的锁骨,现在的抑制单元在削弱何种情绪呢?总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话。“我洗好了,你去吧。”最终我这么说道。
博德走向淋浴间,打开水龙头试探温度,表现出对低重力环境下水珠的浓郁好奇,还试着伸出舌头舔舐那些悠然坠落的不规则椭圆。
“这里作为观测站也太大了些。居然有多人社交用的澡堂?平时都是谁在用啊。”
“有访客的时候,我会酌情开放部分功能区。”
“什么?居然不是单独为我开放的?”
“那你得好好表现。”
通常来说,我不会在一个试图自杀的兽人身上花费这么多资源和算力,即使这对于集成无数奇点科技的白塔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博德和那些人都不太一样。显然,他并不是随便挑选的黑洞,也不是随便挑选的观测站。他的确带有目的,但我暂时还没那么在乎。无论是怎样的目的,达成与否都不会对我的工作造成影响。
【博德】会和那一百三十二个人一样,成为我漫长寿命里的一瞬切片,最终变成【辛德哈特】的加餐。在外界看来,探测器能够看见他们最后的结局:支离破碎的载具和更渺小的人影,在事件视界表面形成小小一片贴图。科技发展至今也没有办法获知他们坠入事件视界后的情况,这属于0.01%的物理学未知,就连寰宇巨企【燧石】和【讳域】也不知道。
然而,我不希望博德死去。
在以上所有人中,我最不希望博德死去,以这种形式死去。我更希望他在至少半年的学习训练后选择折返,不是因为他年轻,而是因为......他身上有某种特质,极其特殊的要素,令我非常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不该死去。
当我回过神来,我意识到自己居然有十几分钟没有接通白塔的讯号了;与此同时我还意识到,我居然就这么站在这儿,双眼一直盯着正在冲洗——现在已经在披上浴袍——的博德看。接通白塔的瞬间,过于强大的感官将博德整个的身体数据全都“尽收眼底”并“保存”了。
“......”下意识地,我挪到旁边的墙后。
为什么要躲开呢?
博德差劲的浮游族视力果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眯着眼睛打着哈欠从浴室走出来,踢了踢我的脚踝,然后稳住身体,懒散地说道:“走啦,带我去房间。我要一觉睡到自然醒。”
划走一笔信用点,我领着他走向房间。困倦状态的博德比清醒时的他更适应重力,走得慢而稳。似乎是他在放松状态下,某种天赋和本能浮出水面。
看着博德没开灯就摩挲着爬到床上,并且自然地用绑带将自己固定好,我没有提醒他不需要以无重力环境的姿势不舒服地睡觉,只是按了关门键,准备离开。我还有一个宇宙日的资讯需要归档并上传——得把扫描博德身体的部分单独保存,这个不能上传。
门完全挪移到凹槽前,我听见房间里传来声音。
“晚安。”
房门关上了。
“......晚安。”
第二天过了三分之二,博德才转醒。他一有动静我就前往了他的房门口,免得他平地摔倒。我用一整晚微调白塔内的重力,直到二分之一个标准单位。关于重力的适应已经开始了。
结果,我等了两个宇宙时,他才处理完全部的起床事务。上厕所——试图睡回笼觉——懊恼地刷牙——试图睡回笼觉——懊恼地洗脸——不满地在房间里踱步、四脚着地舒展身体、跳跃了一下发现自己落回原地后发呆——试图睡回笼觉——唉声叹气地换衣服——开门——朝我露出灿烂的笑。
“早啊。”
“起床太晚,今天的学习任务大部分都取消了。我带你参观一下白塔,这是适应重力训练的一部分。”
“好耶!”
“之后我会给你安装闹钟并亲自叫你起床。”
“不好耶。”
所有访客的第一站都是围绕白塔的八个圆环,从绝大部分功能区所在的塔底,一直到直指【辛德哈特】的塔尖,环的大小不一,风格各有侧重。
“我们先去——”
博德打断了我的话:“先不参观圆环了,带我去白塔的塔尖吧。”
白塔的塔尖,正对着【辛德哈特】,是整个巨构主体最接近黑洞的位置。那里确实有一个观景处,只要穿好抵御宇宙辐射的衣服,佩戴好特制的眼睛,就能直接观察黑洞——以普通兽人的视觉感知。
这和我的安排不太一样。本来我计划领着博德浏览一番八大圆环,领略一番奇点科技的“魅力”。为数不多选择折返的自杀者都是这个参观顺序,他们在最后登上塔尖、直面黑洞的时候,在面对广袤无垠的终焉之口时,退缩了。那是仅次于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就连我都不能说我已经彻底习惯了。观测器的电讯号中的黑洞,明明更完整更详细,然而以肉身直接和黑洞对视时,心底总会翻起波澜。生物对终焉的抗拒排斥,无论经过多少论调制和改造,都无法豁免吧。
我理解他的好奇,希望他因为恐惧知难而退。
毕竟我不希望他死。
“到了。”我这么说道。
“......哇......”
博德和所有自杀者,以及初来乍到的科研工作者,还有最初的我那样,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快步朝着塔顶走去,此处的重力经过调整,我们站在巨大的圆弧上,脚下便是一个酷似圆玻璃罩的壁障。他越靠近“悬崖”脚步越慢,金毛大狗附身前倾,将重量压在护栏上,特制眼镜的背后,他的双目闪烁着。
博德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眸子是不那么常见的黑褐色,入微的观察力让我隐约从那双眼睛表面的反光中,看见了金红交织的彩韵。
兴奋,震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仿佛他身下的不是吞噬万物的黑洞,而是被展览的宝钻。
整片星河在我们身前倾泻而下。
眼睛特意加强了背景诸星的光彩,星幕每隔几十秒就会齐齐闪烁一次。大部分黑洞都和名字不同,不是纯“黑”的,吸积盘像是星环那样围绕着黑洞,闪烁出不同的光泽。这个宇宙每个黑洞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视觉特色,【辛德哈特】的特点在于,即使周围没有多少大质量天体,也有一个小小的星河系状发光结构,让他可以扮演“银心黑洞”。那片假银河穿过黑洞的部我们无法看清,然而足以让我们看见黑洞的“边界”在哪里。背景被增强亮光的的星幕以【辛德哈特】为分界点,被分离出一个口子,然后在两侧弥合。
站在白塔塔顶俯瞰的话,其大小可以类比为:十三米外放置着一个直径略大于一米九的纯黑色圆形盘子。实际上的大小要更小些,毕竟我们的视觉终究会受到被引力扭曲的光的影响。
【辛德哈特】与号称“众星重点”、“黑洞之父”的另一个特殊命名黑洞【辛赫利昂】类似,他们共同的特征就是,有着跃动火焰般殷弘而明亮的吸积盘,看似美丽,但是靠的太近会被辐射直接烧死的。这么说来,【辛德哈特】或许可以号称“辛赫利昂之子”,除了大小稍逊一番,实在是和对方过于相似了。顺便提一嘴,终寒创始人莫罗佐就是【辛赫利昂】的观察员,作证了寰宇巨企员工地位越神经病的流言蜚语。
据说【辛德哈特】诞生自一个超大型星团失败的诞生,本来或许可以和瓦罗瑞亚那样成为孕育一整个文明的基石,但那些星际尘埃终究走向另一个终点。那个星团内部两块组成部分互相摩擦,星星们被彼此吸引,来回交错、撞击,终于形成了质量大约仅次于【辛赫利昂】的黑洞。
“越是庞大的黑洞潮汐力越低,所以,我穿过特异点、到达另一侧的可能更大了。”博德说道。
我非常轻地问道:“你在索求什么呢?”
博德在俯瞰黑洞,我在凝望博德。他是在追求可能的新世界?穿越宇宙?重返过去或者抵达未来?
似乎是没有听见我的询问,博德依旧痴迷地望着【辛德哈特】:“多么壮观呐。这和图册、纪录片和宣传片里的其它黑洞完全不一样。浩渺的穹苍之下我们多么渺小,黑洞回望我们弹指须臾间几度纪元更迭?”
普通兽人的心思很好猜,但是博德的心思比较难猜。很难排除这么一种可能:这条金毛大狗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观景的异质欲望,才迢迢赶到这里。至于那些课程和训练都是附带的。
博德开始呢喃诗章。
“英灵的悼仪铺向虚空,神话沉湎咫尺天涯的神殿。”
“我允诺永不遗忘,正如我的知己兼挚友允诺要燃尽所有长夜。”
“崇高鄙陋的形貌予以平等埋葬,镌刻不止记录者身躯绽开不愈之伤。”
“凡人注定无法抵达的终焉之前,星神吟唱不熄的异质欲望。”
“降生自初始之光上方,终将追寻到诸光泯灭之彼方。”
“破壳吧蓬勃吧茁壮吧衰败吧湮灭吧瓦罗瑞亚亿万星辰啊。”
我静静聆听博德歌谣般的念诵,不由得出声:“这是诗歌?”
“对,我刚刚创作的。”他笑眯眯地偏过头看我,尾巴和耳朵无不展现出犬科期待夸奖的姿态。
“......我不懂艺术创作。黑洞就是一切的终点了,不只是物理学,还是‘神秘学’,那里就是虚无,没有意义留存。”
博德从护栏上起身,凑过来,我们的特制眼镜磕碰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他湿热的鼻息。
“但那里也可能有些什么,对吧?据说全宇宙的黑洞加起来,合力保存了整个宇宙的信息。没准你记录归档的那些电磁波也隐喻了许多文明的生灭。”
“太浪漫了,我不太能体会。”
“没事,我也不太能体会。刚刚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是我抄的,那个诗人的作品寥寥,第二宇宙也都不到他的笔名,应该只有我考古到的纸质稿。笔名是【坟茔】,搜不到吧?”
确实搜不到。
知道博德也不擅长艺术创作,我心情好多了。
“走吧,带我去逛逛圆环。”
“今天还是有课程的。”
“逛逛圆环~我要背上幼崽旅游时背的那种巨大的包。”
“......装作听不到对我而言是没有用的。”
一个月的期限将近。
博德在课堂上总是非常认真,我亦如是。我们都不是因为关系好了就会在赌约上给对方放水的人。
我看着他头上的绑带从“满分!”变成“必过!”,变成“必过(尽力而为型)”,又变成现在的“必过(已抱佛脚)”。
远在架空星域的地方信仰也是信手拈来呢。
他终于在赌约履行前,跑来求我:“延期!延期!”
我同意了。
因为我也对牛油果没什么办法。那个油膏状的不稳定果肉、不能吃的核、脆硬且粗糙的壳、整体形状过于随机的弧度,都和博德那样令我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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