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相对密闭的空间极其亲密地生活了半个宇宙年之久,早已培养出了相当深厚的默契。博德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我愤怒的原因。
“因为一些不太靠谱的、牵强附会的考古发现,在臆想和谵妄里投身自我毁灭的人。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对吗?但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个而愤怒。你见过不少类似的人了,对吧?”
博德甚至有些......高兴。
“一不留神,我在你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痕呢。我和之前所有的‘自杀者’相比,在你心里的地位格外高,对吧?”
“......只是因为你在白塔停泊太久。”
金毛哑然。随后,他的笑容变得忧伤起来。
“那么,回到你的问题。在回答我执意前往【辛德哈特】事件视界内的原因之前,我首先要向你展现确凿无疑的铁证,证明我所言并非故事,而是真实不虚的秘史。”
光芒浮现。
自博德的眼底上浮到第二宇宙。
这份猩红,使得这个客房染上了不祥的、隐晦的、癫狂而迷乱的色彩。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皮肤’和‘特效’,也不是什么‘伪装’和‘幻觉’。作为终寒的员工,你在第二宇宙里可以轻易辨别一切的真伪。”
博德打断了我的惊诧。他变得比往常更加迷人,让人生出拧碎一片琉璃的破坏欲,金黄色的皮毛下流淌的甘甜汁水诱惑我的唾液突破口腔的束缚。
“【仪式:激情的旋涡】,效果等同于同名欲望领域神术,可以将目标置入同名的中级影响。”
猩红色被博德收回,内敛在他幽邃的双眸里。
这怎么可能呢?仪式,神术,影响......多么违和而离奇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吗?我进行了数十次全面自检依旧没有察觉到病毒的痕迹,那些被勾引而起的欲火甚至无视了情感抑制单元,如今又如潮水般退去。
“确实很神奇吧?如果要再在这个证据上加码,那么......第二宇宙里面,一切超凡技艺变得更轻松,就如同现实被去除了一层限制、解开了一层帷幕。再想想奇点科技吧,那真的是科技能达到的?就算是,为什么是‘8’个寰宇巨企?为什么它们能掌握远超时代的科技而不彼此倾吞碾压?为什么它们对普通民众的态度这么微妙?明明作为一身等文明的终极组织,自己造一批符合心意的生命都是轻而易举的,却堪称溺爱地将种种奇点科技分享给所有瓦罗瑞亚人?”
颅内有什么东西在鸣叫,那是常识之壁垒被撕碎的声音。
“所以。”我的嗓音变得干涩,“你,是因为这些......引导,一步步走向终点的,对吗?”
逻辑虽然紊乱,但是博德依旧能完全地理解我。
“这是一部分原因。”
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他举起一只手,微微掐住头顶散发淡黄色光芒的顶灯,灯光在指缝漏过,洒在我们身上,和阴影交织在一起。
“我从巴别塔遗址开始,或者说,从舱室内醒来开始,就一直在寰宇巨企的掌控之下。只要我在巴别塔的残骸处获知【大一统语言】,就走上了被寰宇巨企规划好的路。之后的考古顺序不重要,我的聪明才智,推理出这个逝去的超凡时代实在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
我转身,揽过博德,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但你完全可以拒绝。没有命令,甚至就连暗示都算不上。你不像我,没有为寰宇巨企服务的义务。”
“但是我好奇。”博德叹了口气。“好奇心害死汪。”
这个笑话没能让我的情绪好转。
博德蹭了蹭我的脸颊,继续说道:“最大的动力,其实还是来源于我自己。”
“什么?”
“你知道吗?”博德捧起我的脑袋,眼里闪烁着忧伤。“林地星域沉没了。”
沉没,指的是放弃现实,永久生活在第二宇宙的人口超过了一定界限,半自动化的装置和AI全面接管了一块区域。林地星域是瓦罗瑞亚文明人口最密集的星域。
“我们的文明正在衰退。当然,第二宇宙并非一个很坏的去处,但无论它多么拟真,终究只是一座坟茔。”
“身为白塔的工作人员,你发回的黑洞数据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人访问读取了?别说学术分析了,现在的文艺创作都不再抬头望向星空。我居然还被邀请参演一系列真人秀......主要是为了唤起人们对未知的热情。可笑,一位考古学家、语言学家参选,原因居然是大部分名人都不再在现实活动了。”
“我们的文明正在衰退。”
“而直到最后,还有那么多的遗憾。99.99%之外,那最后的未知,神秘之上的神秘,蕴含所有可能,又或者空无一物。直到最后都无人知晓吗?我不能接受。”
我大声反驳:“那就放在那里吧。第二宇宙没什么不好。留一点想象的余地不好吗?”
充满感性的胡搅蛮缠,不像是我一贯的说话风格。
“更何况,”我在脑海中搜寻论据,“多少人死于黑洞?需要我向你展示他们被撕碎的影像吗?”
博德安抚性的摩挲我的额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金毛茸茸号和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集成了所有企业的奇点科技,抗拒潮汐力并不难。你看我接受的培训,我的目光早就长远到开始准备和异世界的文明接触啦。”
我无语地和他对视,然后双双笑出声。他笑得开怀,我笑得苦涩。
“不能留在这里吗?”
“......”
沉默便是回答。我徒劳地用双手试图挽留一颗金色的流星,结果却只能在视网膜上留下刹那的残余。
“我将成功,又或者失败。”博德充满感情地说道,宛如在朗诵诗篇。“或许我生而降生自辉光,天生就携带了某种更为崇高的使命,是作为某人某物的使徒而活,全然没有自由意志可言,我将投身冰冷的虚空,成为更大功业、更大整体的万千砖石之一。”
“又或者......”他的语调极尽温柔,“我已经突破了命运的落网,逃离注定的樊笼,我将作为瓦罗瑞亚人,冲向黑洞。在前往最后0.01%的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直到我抵达此行的终点,我的感官与认知,我的体验与经历,将如同白塔一样,开拓瓦罗瑞亚文明的疆界——在祂彻底永眠之前。”
“......”
“好。”我说道。“我明白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前往第二宇宙里博德的卧室。在最后的教学里,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进行。信用点一笔一笔地划走,作为在观测型巨构里追求高质量服务和高水平授课的代价。博德的积蓄迅速蒸发,只是,在可见的未来,在信用点见底前,博德依旧能完成所有的计划。
我突破了终寒设下的隐私协议,扫描了整个金毛茸茸号,除了那个棺材状小空间没能突破外,真的在各种地方发现了奇点科技的蛛丝马迹——比如【机械降神】,这个科技直接作为整座飞船的分散式能源,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真的能变成一套机兵。
我开始不断地询问自己。
“罗曼,你为什么要阻止博德呢?”
“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以什么身份阻止他呢?”
我努力抛却那个早已逝去的“超凡时代”,思考“博德要前往黑洞”这件事本身。和即使是将之视作自杀,博德的行为也和前一百三十二个人不一样。瓦罗瑞亚人很少纯粹为了自我毁灭而自杀,心理学上,“自毁”是更普遍的,也是根植所有人的潜意识深处的幽影。他们会说:投身黑洞这种方式很新奇、很浪漫。但我会说,在你们一百三十二个人之前,早就有无数人投身各种黑洞了,在我看来这也很普通。
但是博德,他说的话,他的眸子,他的神态,让我居然觉得......这真的很浪漫。
或许我偏向冰冷程序的灵魂早就感染了我尚不知晓的病毒,正如我锁骨处再也没能停下的酥麻感的来由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已经无法理解自己的心理。
这份情绪杂揉出的结论倒是显而易见的:我不希望博德死。
我多么希望阻止他,即使这会违背所有寰宇巨企的暗示、悖逆所谓的命运。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做。
软禁之类的手段我也考虑过,只是,这会折损博德身上那危险、脆弱,却璀璨、梦幻的光。
我不希望这样。
或许他本就降生自更高处的辉光,在另一个视角下,他只是回到那片初始之光。在我漫长到看不到头的生命里,他只是一片飞逝的流星,在我心头刻下不愈之伤,接着一去不复返。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但我有些想做的事情。
隔了好几天,我再次提议,在授课和训练之外,带他在白塔内部参观一番。
“这是要带我去哪?”
博德的声音还是那么活泼热情,但我从他时不时攥紧的手,还有不那么高频率摇晃的尾巴,分析出他其实很紧张,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欢快。
强烈的自我厌恶攥紧了我的心脏,锁骨处的不适变得刺痛。我究竟是为什么浪费这几天?浪费了他和我相处的最后时光?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我的声音比我预料中的更加平静。
他绕道我身侧,背着手歪着头问道:“新的奇点科技?还是白塔的特殊舱室?”
“都不是。”
走了很久很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穿过数条走廊,爬上许多台阶,经历几次重力翻转,还有极长的电梯。
我们抵达了白塔的中枢,除我以外,自白塔建成以来就无人抵达的地方。
“我的心。”
我回头,看着愣住的博德。
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开启。
“我想给你看的,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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