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夜,长得没有尽头。
书意不肯回房,只呆呆坐在大门口,眼睛空茫茫地望向街口。沈娉婷劝不动,也搬了张矮凳陪她坐下。天热得骇人,入了夜也不见凉,风一阵阵扑过来,全是地面蒸腾起的燥气,黏糊糊裹在人身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心里那份焦灼,也像被架在火上燎着,滋滋作响,却迟迟烧不完。
书意的眼泪一直往下淌,没有声音,也没有抽泣,只是无声地流。三天了,如果不是曹妈妈上门来问,她们还不知道书语不见了。
“从小……我就跟姐姐在一起。”书意忽然开口,声音平得像是磨光了的石头,听不出起伏,“后来记事了,阿婋姐姐也来了。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在出尘庵的角落里卑微地活着,每天干不完的活儿,吃不饱的饭,挨不完的打,也亲眼见证了其他姐妹相继殒命……我们都以为,自己活不长的。”
她顿了一下,眼泪滚到嘴角,也没去擦。
“可是我们活下来了,还逃出来了。我总想着……好日子该来了吧。”
“书意……”沈娉婷轻轻握住她的手,喉咙发紧。她自己也是泥里血里滚过来的人,这些话一字一字砸在心口,闷闷地疼。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那只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些。
夜还深着,风依旧热。长街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更衬得这夜晚空旷得骇人。书意一动不动地望着黑暗,仿佛整个人已经沉进了某种深不见底的麻木里,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安静地流。
三天的时间,人影全无,也没有绑匪索要赎金。书语的安危,其实在众人心里已经有了个准备。但是人就是这样,明知渺茫,仍旧期待着一丝可能,一些万一,一种或许——可能书语临时起意,去了别的地方游玩;万一书语只是不舒服,耽误在途中某所旅店里;又或许遇到了其他大的生意,大得让高知县家的买卖都不值一提。
抱着这些期盼,书意心里默默求着满天神佛,能够可怜可怜她,让这其中任何一种成真。
斜月西沉,直至不见;天光乍现,旭日东升。昨日的暑热还未散尽,新一日的高温又卷土重来。书意倚着门框,一夜未眠,泪水干了流,流了再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神魂。沈娉婷陪她熬了一宿,此时头晕脑胀,在店里侍女的搀扶下起身,骨节咔吧作响。
“书意!”沈娉婷的嗓子哑的不成样子,身上也是酸痛异常,“起来,我们去洗把脸,我让人备车,我们也去找去!”
书意不回应,跟个泥塑的娃娃一样,一动不动。
沈娉婷弯腰去看她,只见她神情呆滞,双目无神,脸色也是极度的难看。这副状态,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书意!”沈娉婷心慌起来,抓着她的肩膀摇动,力道从轻微到加重。
书意在沈娉婷的摇晃中,突然“咯咯”一笑,那笑声透着无尽的死气和凉意,也带着认命般的麻木和妥协:“不,不用了!姐姐回来了,她,她就要回来了!”
这没由来的话,让沈娉婷心下一惊,顿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上了头皮:“书意,你,你说什么?”
还未等书意回应,身后传来几声疾呼:“沈掌柜,沈掌柜!”
沈娉婷循声回头,只见一个小兵一路疾跑朝她而来,这个小兵一边跑还一边喊道:“沈掌柜,找到了,找到了!”
沈娉婷顿时就忘了书意的异常,一把抓住身边云葛的手,欣喜之情恨不得让她原地跺脚:“找到了,云葛,找到了!”说着,又去拉扯书意,“书意,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找到人了,找到书语了!书意!”沈娉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又尖锐又颤抖。
但是书意却不似沈娉婷和云葛那般激动,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仿佛听不见一般。
“人呢?人在哪儿?没事吧!”沈娉婷朝小兵急问道。
小兵抱拳行礼,语气沉了下来:“沈掌柜,节哀!我们找到了书语姑娘的尸体,现下已经运到衙署去了。周统领特命我来告知一声,让你和书意姑娘去衙门认尸。”
小兵话音未落,沈娉婷面色已是大变,都未能做出回应,就仰头倒了下去。
“掌柜的!掌柜的!”云葛的惊叫声撕裂清晨的空气。
而书意依旧倚着门,一动未动,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痴傻,诡异,如同面具般扣在她灰败的脸上。
“阿娉,阿娉!”一道低沉的呼唤在沈娉婷耳边不断地响着,像一只巨大的有力的手,一下子将沉沦在梦魇中的沈娉婷拉了出来。
饱受梦魇袭扰的沈娉婷在梦境里不断地奔跑着,躲避着凶兽的追击,跑得都没了力气。以为自己就要被凶兽吃掉的时候,周茂杨的呼唤将她惊醒:“啊!”
一声惊呼后,沈娉婷猛然坐直起身,神色慌张又迷茫。
“阿娉,阿娉!”周茂杨握住她的手,连声安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沈娉婷这才回过了心神,一把反握住周茂杨的手:“书语呢?书语呢!”问声急切,带着哭腔。
周茂杨将她抱进怀里,大力箍着她,似乎要将力量传递给她:“阿娉,稳住,稳住!这一大家子,还得靠你!”
沈娉婷顿时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后,突然想到了书意:“书意呢?”
身边伺候的云葛一脸的悲伤和欲言又止。
“书意呢!”满脸泪痕的沈娉婷突然提高声调,将云葛吓了一跳。
云葛急忙回复,还未说出整句,已然泣不成声:“她,她失魂了!”
沈娉婷一时没听得清,也没听得懂:“什么?”她茫然地看向周茂杨。
周茂杨解释道:“请大夫来看过了,说书意悲伤过度,得了失魂症。现在九儿和流彩看着她,她暂时没事。”
沈娉婷悲痛地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她压抑着声调,却掩不住悲伤:“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周茂杨抱着她道:“阿娉,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面对现实,处理好下面的事。衙门已经立案调查了。你若是还能支撑,就随我去一趟认尸,好让仵作验明线索,早日抓住凶手。”
沈娉婷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人已经死了,唯有抓住凶手才能告慰亡魂。她胡乱地擦擦眼泪,对云葛道:“替我穿衣!”
因着书意的状态,并不适合去认尸。最后是周茂杨带着沈娉婷和云葛去了衙门。
到了衙门后,作为家属,沈娉婷签办了一些手续后,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了停尸房。停尸房地处衙门西北角,因地下建了冰室,故而常年阴冷。在这炎热的夏日里,还未进门,沈娉婷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凉。
她突然有点支持不住,腿软、气短、无力,身子摇摇晃晃地,看着像是随时就要摔倒。周茂杨从背后抄住她,带着她一步一步地朝里间走去。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者迎了出来:“周统领!”
周茂杨点头:“秦仵作,辛苦了!”
秦仵作看了一眼沈娉婷,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这个验尸房很大,建成了仓库的样式,一座座屏风将这极大的空间隔成了一个个不大不小的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张窄床,两个置物架。置物架上,各色器具,一应俱全。
书语就被安置在了从外往里数的第四个隔间。
验尸房再大,走到书语所在之处,也不过几息之间。沈娉婷虽然心下有准备,但是看到书语的样子,还是没忍住放声大哭。
书语一身泥泞,衣裙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脚上鞋子已不见踪影,袜子也只剩下一只,且破破烂烂;下裤也有破口,似乎是被树枝之类的东西钩坏的;胸前一片黑污,不像是泥垢,应该是鲜血在空气中暴露久了,变了颜色;左胸房有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所有血污都来源于此;再向上看去,脸上脖子上皆是干涸的泥巴,肤色白若冬雪,毫无血色;双目微睁微闭,光泽全无;头发披散,也裹满了泥污,胡乱地挂着、团着、虬结着。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满身污垢,不辨面貌。
可是沈娉婷知道,这就是书语!
“书语,书语,书语啊!”沈娉婷似乎穷尽了所有力气,将最后两个字喊得惊天动地。
周茂杨将她紧紧地箍住,也是一脸悲然。八尺多的壮汉,在沈娉婷的哀戚中,早已红了双眼:“阿娉,阿娉,别这样!不能碰她,得让仵作验过,阿娉!”
沈娉婷哭的哀哀欲绝,哪里听得进周茂杨的话,拼尽了全力要去抱抱那冰冷的身体,要去摸摸那毫无血色的脸颊,想为她拭去那满身的污垢,更想将她从幽冥路上唤回人间!
“书语!”
幽冥无计隔尘泥,冷躯犹待故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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