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婋回来多日，一直未曾去言府拜见老太爷。她不是忙着处理书语的身后事，就是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言府，在她的短期计划内，都排到不知道第几名去了。
言仲正的身体日渐衰疲。这些日子，府医几乎住在流光轩中，早晚请脉。老人常常气息短促，夜间盗汗不止，白日却手脚冰凉，面色也透着虚浮的苍白。虽非急症致命，但精气神明显一日不如一日，连起身说几句话都显得费力。言月山跟了老爷子大半辈子，见他如此形容，心中又疼又急。
“爹，你说什么？”言铿修连日在床前侍疾，已经熬得人困身乏。现在正端着药盅子伺候老爷子服药，但是言仲正就是闭着嘴巴不肯饮下。如今听到言仲正喉咙间呵呵有声，似有话讲，就连忙凑上前去问。
言仲正一身的汗湿，但皮肤又触手冰凉，这显然是内虚外热的症状，元气外泄，阳虚阴盛。秦府医技艺有限，日常看诊仅能调理缓解，并不能起到根治的作用。擅长调治此症的潘神医又远赴西北，归期不定。其实眼下最合适来看诊的，莫过于精通医理的梓婋。
可老爷子心里憋着一口气！
梓婋回应天这么久，忙着生意上的事，忙着小姐妹的事，就是不在意亲爷爷的事。如今老爷子在病中，明明很想见见大孙女，但就是犟着不叫人去请，要堵一口气，等着梓婋主动上门。
言铿修听不清老爷子嘴里的话，求救般的眼神看向了言月山。言月山半搂着言仲正，叹口气道：“二爷，老爷子想大姑娘了。”
言铿修闻言，脸色只有比刚才更难看的。言仲正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昏沉却执着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言铿修读懂了老爹眼中的期盼与固执，只得垂头认输道：“爹，儿子就这就去请，一定给你把梓婋请回来！”说罢搁下药碗，转身朝外走去，那背影里压着满满的勉强与郁结。
梓婋的明采轩虽然能住人，但房间不多。书语落葬后，她不放心书意一个人，就将人挪到了自己的院子，亲自照顾。原本书语和书意的院子，就空置了下来。因着新丧，空置的院子也不适应安排给三三和称称。再说人刚走，院子就安排给别人，也不合适。加上三三和称称的学业也不能再耽误了，所以几经考虑后，梓婋就亲自将兄妹二人安排到了半日山筑。
半日山筑最近驻点讲学的，是墨家学派的大拿鲁道之。三三和称称乃是宗室子弟，用不着参加科举，三三自有公主府要继承；称称已获封县主之位，公主对这个女儿的是抱着让她自由选择的态度的，成年后可从军可嫁人，随她高兴就行。故而，这兄妹两个学得很杂，在半日山筑听墨家讲学，兴头很是大。
“姐姐，你回去吧！”三三牵着称称在半日山筑门前和梓婋告别，“我和妹妹在这里会好好的，等休息日，我们回城找你。”他心思细敏，知梓婋近来心境不佳、诸事缠身，故而一到这里安顿好，就催着梓婋回城。
梓婋摸摸三三和称称的头，柔声道：“乖，举月在这里陪着你们！等我忙完了，再带你们好好逛逛去。”
“大小姐——”
梓婋还未和两个孩子说完话，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呼喊声。众人看去，只见言旺正立于一辆马车旁。见梓婋转身，他并不多言，即刻返身去迎马车中人。众目注视下，言铿修缓步踏下马车。
梓婋见到来人，神情未变，似乎对于言铿修找上门来，早有预判。
“二叔！”
梓婋站在原地并未动身，生等到言铿修走到自己面前，才出言唤人。这声称呼，语调不可谓不疏离，态度不可谓不生硬。
梓婋将对言铿修的敌意，完全摆在了台面上！
当然，如今的她，也的确有这个实力。
言铿修被这干巴巴的一声，弄得心下窝火。好歹是长辈，哪怕仇怨再深，外面的体面还是要维持几分！这死丫头，西北之行回来，翅膀倒是又硬了一个高度了。
若在往日，言铿修早就大发雷霆，“没规矩”三个字已在梓婋出声前就砸向她了。但是现在是来求人的，忍辱负重这门功夫，他言铿修的功力可比任何人都深。
言铿修一副长辈关怀小辈的样子，满脸的春风化雨：“阿婋！嗯，一年未见，似乎又长高了些许，人也瘦了，但是更精神了！”
梓婋听了他的话，心下讥讽。本以为她一回来，言铿修会就西安分号一事跟她直接开战，没成想，老东西倒是沉得住气，至今没有只言片语。既然要演一家子骨肉和谐，那就不妨参演一下。
“多谢二叔关心！”梓婋挂着皮笑肉不笑的面具，淡声回了一句，但也仅此一句，也不说下文，就这么看着言铿修，眼神坦荡。这反而弄的言铿修不知道如何接招了。
言铿修喉咙里咳了咔地清了几声嗓子，掩饰了一下尴尬，视线一转，就看到了站在梓婋身后的三三和称称。两个孩子气质非凡，年纪虽小，但皇室宗室子弟的威仪是与生俱来的。
言铿修直觉上认为这两个孩子身份不一般，就开口问道：“这两个孩子是？”
梓婋眼风扫了一下两个孩子，应付道：“西北好友的一双儿女，跟随我到此地求学。”
言铿修审视的眼神上下扫着两个孩子，三三便只得拉着妹妹上来见礼：“世伯，有礼了！”
称称学着哥哥的样子也行了一个晚辈礼。
言铿修有心再问几句两个孩子的情况，梓婋挪动一步挡住了双方的视线：“举月，带公子和小姐进去，不好叫鲁大师久等。”
举月抱拳应声：“是！小公子小小姐，请！”
三三和称称的身份在这里，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们有着比同龄人更加敏锐的直觉。尽管人小，但焉能看不懂梓婋对言铿修的不耐和不屑？于是径直跟着举月进了半日山筑的大门。
言铿修僵在原地，脸上那层熨帖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却只得强自按捺，喉头滚动，将那口气无声咽下。
梓婋等两个孩子离开，回身面对言铿修：“二叔，我店里事务繁杂，我就先走了。”连最基本的客套，梓婋都不屑。
但真是将报复的进度推入实质化的阶段了。
言铿修见她如此慢待，胸口的火气再三按压：“你回来这么久，都不曾登言府的门。你可知，你爷爷已经一个多月下不得床了！”
言铿修含着火气的话，成功将已经走出几步的梓婋定住，但是并未转身。言铿修看不到她的表情，正好一朵云在空中飘过，光线在二人之间明明暗暗。
突然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扔了过来：“我明日登门拜见爷爷！”说完就在笑尘的搀扶下，一头进了马车，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言铿修看着远去的烟尘，脸色阴沉得可怕。言旺牵着马车伺候在一边，愣是一声没敢出。
“去打听一下，问问言仲正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了。”梓婋倚靠在车壁上，对驾车的笑尘道。
笑尘“嗯”了一声，扬鞭而去。
对待言仲正，梓婋的心里其实很复杂。这次西北之行，从苏不渔口中，她得到些消息。苏不渔说，当年老太爷是支持言铿修夺权的，并不是她所知道的，两个儿子内斗，身为老父亲无力阻止。
加上梓婋自己调查到的，整件事的缘由始终扑朔迷离。梓婋甚至不确定，到底是汉王还是言铿修还是言仲正，害了她们一家。
或许三方势力都有介入。汉王那边她哪怕做到了全国首富的位置，都没办法独自一人撼动皇权；但是言仲正和言铿修……
梓婋目光投向窗外。马车正穿行于树荫之下，光影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斑驳，她半眯着眼，眸中神色幽深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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