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国鬼故事

溜达的Chiv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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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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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针腐败的气息,混杂着冬季冻土下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里……

邻居们总说,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婆。她的女儿叶卡捷琳娜和女婿安德烈在遥远的莫斯科赚了大钱,每月雷打不动寄来包裹——昂贵的法国香水、瑞士巧克力、包裹在柔软天鹅绒里的珠宝。私人医生像精准的钟表,每月一次,穿过林间雾气弥漫的小径,叩响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阿加菲亚婶婶,您女儿真是天使!”面包房老板娘玛尔法每次在街角遇见那具裹在厚重黑羊毛披肩里的佝偻身影,总要大声赞叹。阿加菲亚只是从披肩深处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像枯枝在寒风中摩擦,凹陷的眼窝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废弃的深井。那顶灰白假发下,皱纹如同大地干涸龟裂的纹路,盘踞在她脸上。没人留意她指关节的异常粗大,或是偶尔在深夜,从她那栋孤零零的木屋地窖深处传来的、细碎而执拗的金属摩擦声——仿佛一把钝刀,正被无穷的耐心与冰冷的恨意,反复舔舐着锋刃。

这一天终于来了。邮差送来一封措辞简短的电报:“妈,这单结束,回家。” 字迹透着匆忙的冰冷。

阿加菲亚屋里的灯,在天亮前最浓稠的黑暗里就亮了起来。厨房炉灶上,那只沉甸甸的铸铁锅开始发出沉闷的咕嘟声。一股奇异的浓香弥漫开来,带着森林深处最隐秘角落的诱惑与警告——那是精心炖煮的牛肝菌汤,蘑菇来自她亲手在森林最阴暗潮湿的腐殖土下挖掘。她佝偻着,动作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流畅,将汤分盛进精美的瓷碗。阳光艰难地刺透铅灰色的云层,投下冰冷的光束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咆哮,粗暴地撕碎了林间的寂静。

门开了,莫斯科的气息裹挟着冷风灌入。叶卡捷琳娜穿着昂贵的貂皮大衣,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光彩夺目。她敷衍地拥抱了一下母亲瘦削的肩膀,那拥抱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安德烈紧随其后,高大英俊,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屋内略显陈旧却整洁的一切。他的目光在墙角那尊小小的东正教圣像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

“妈,说了多少次,别弄这些了,”叶卡捷琳娜瞥了一眼桌上丰盛却透着乡土气的食物,鼻翼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我们在莫斯科什么吃不到?累死了,这鬼地方的路能把人骨头颠散架!” 她踢掉脚上锃亮的高跟鞋,昂贵的皮革撞击在朴素的橡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吃一点吧,孩子,” 阿加菲亚的声音从披肩深处传来,干涩得如同砾石摩擦,“路上辛苦,暖暖身子。” 她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推到他们面前,浓汤表面漂浮着诱人的油花和深褐色的菌片。

饥肠辘辘的两人几乎没怎么犹豫,大口吞咽起来。汤很鲜美,带着森林泥土的深邃气息。阿加菲亚坐在他们对面,深陷的眼窝隐没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枯瘦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勺匙偶尔碰击碗壁的清脆声响。

安德烈是第一个察觉异常的。他拿着勺子的手猛地一僵,勺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般的吸气声,英俊的脸瞬间扭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失去了筋骨,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身躯砸在铺着粗麻桌布的餐桌上。碗碟、盐罐、那瓶昂贵的法国红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碎裂声刺耳惊心。深红的酒液如同粘稠的血液,在橡木地板上迅速漫延。

叶卡捷琳娜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撕裂了空气。她猛地推开椅子想扑向丈夫,但身体刚离开座位,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瞬间攫住了她的内脏。剧痛让她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指甲在粗糙的橡木地板上疯狂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留下几道刺目的、带着皮肉碎屑的深痕。她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喉咙里只能挤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她拼命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伸出一只痉挛的手,抓向几米外掉落在沙发边缘的手机。

阿加菲亚动了。

那具裹在厚重黑裙里的佝偻身躯,爆发出令人胆寒的速度。她几乎是飘过去的,枯枝般嶙峋的脚踝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就在叶卡捷琳娜染血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冰冷的边缘时,一只穿着老式厚底棉鞋的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踏在了那只颤抖的手上。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被淹没在更大的噪音里——阿加菲亚另一只手抓起沙发上的遥控器,用力按下去。

壁炉上方的老旧电视机屏幕猛地亮起,音量骤然飙升到极限。午间新闻主持人空洞激昂的播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淹没了地板上垂死的、喉咙被扼断般的呻吟和粗重绝望的喘息。

“好孩子,” 阿加菲亚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墓穴的石碑,冰冷、干涩,没有一丝波澜,“别吵到邻居。”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从容,在沙发上坐下。她抱着双臂,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幽深的黑洞,专注地凝视着脚下地毯上那两具仍在痛苦抽搐的身体。女婿安德烈强壮的身体间歇性地猛烈弹跳一下,如同被高压电流反复击中。女儿叶卡捷琳娜的抓挠越来越无力,每一次抽搐都变得更加微弱,如同被拉断的发条。阿加菲亚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形成一个凝固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是地狱之门开启时的一道缝隙。

突然,刺耳的门铃声撕裂了电视的喧嚣。

阿加菲亚佝偻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她无声地站起,动作快得像一道滑过地面的阴影。她挪到门后,腐朽的气息仿佛从门板的缝隙里渗出。她没有完全开门,只拉开一道狭窄的、仅容一瞥的门缝。邻居柳德米拉那张因好奇而兴奋得发红的脸挤在缝隙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试图窥视屋内。

“阿加菲亚婶婶!听说叶卡捷琳娜回来啦?” 柳德米拉的声音尖利得盖过了电视,“哎哟,电视开这么大声!真是热闹!” 她的目光贪婪地向门缝深处扫去。

阿加菲亚那骷髅般的身躯巧妙地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视线。她微微侧身,恰好用宽大的黑色裙裾挡住了门内地板上的景象。她的一只脚,隐藏在门框的阴影里,死死地、不动声色地踩住了门内地板上叶卡捷琳娜那只尚能微微痉挛、试图向外伸出的手。鞋底传来的微弱抵抗感,如同濒死昆虫最后的挣扎。

“是啊,柳德米拉,” 阿加菲亚的声音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叶尼娅还给大伙儿带了莫斯科的礼物,晚点给你送去。”

“哎哟!真是个贴心的好姑娘!有福气啊!” 柳德米拉心满意足地笑着,又伸长脖子徒劳地瞄了一眼,这才扭着腰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就在这一刹那,变故陡生!

地上原本气息奄奄的安德烈,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混合着剧痛与狂怒的嘶吼。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力量,竟猛地翻滚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壁炉架上那把装饰用的、却开了锋的哥萨克式短刀。他像一头濒死的棕熊,咆哮着扑向刀架,一把攫住那把寒光闪闪的凶器,转身,用尽生命的余烬,朝着堵在门口的阿加菲亚猛扑过去!刀锋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

阿加菲亚的反应快得超越了衰老的极限。她没有闪避,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她只是微微侧身,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地上叶卡捷琳娜的衣领,像提起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猛地拽向自己身前!

噗嗤!

短刀带着安德烈全身的重量和最后的疯狂,精准而凶狠地捅进了叶卡捷琳娜柔软的胸膛。刀刃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叶卡捷琳娜身体剧烈地一挺,喉咙里最后一点“嗬嗬”声戛然而止。她眼中最后一丝不甘的光芒瞬间熄灭,暴突的眼珠凝固成两颗浑浊的玻璃球。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如同一袋倾倒的谷物,沉重地栽倒在安德烈身上,滚烫的鲜血迅速洇湿了他昂贵的羊绒衫。

安德烈愣住了,最后的疯狂被这致命的误击彻底抽空。他低头看着妻子胸口涌出的鲜血,又抬头看向阿加菲亚,眼中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彻底崩溃的绝望。他张了张嘴,一股混合着粉红色泡沫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抱着叶卡捷琳娜的尸体,仰面倒了下去,身体最后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阿加菲亚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任由女儿的尸体彻底压在女婿身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在脸上和假发上的几滴温热粘稠的血点。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汤汁、红酒、碎瓷片、翻倒的桌椅、溅满深色液体的粗麻桌布……还有那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开始变冷的躯体。她的眉头,在那层精心描绘的衰老褶皱下,不易察觉地拧紧了。

“干嘛掀桌子啊……” 她低声抱怨,声音里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对混乱的深切厌烦,“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那语气,就像在埋怨打翻了牛奶的孩子。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碎裂的瓷片被小心地扫起,倾洒的食物残渣被清理,翻倒的椅子被扶正。她甚至找来一块旧抹布,跪在地上,用力擦拭着红酒和汤汁浸染的地板,以及叶卡捷琳娜指甲抓出的那几道带着皮肉碎屑的血痕。每一处污渍都被她耐心地、近乎偏执地清除干净,直到橡木地板恢复深沉的哑光。她无法容忍混乱,这屋子必须恢复秩序。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向那两具尸体。她费力地分开他们纠缠的肢体,拖动着,将他们并排摆放在清理干净的地板中央。她调整着他们的姿势,让叶卡捷琳娜的头微微偏向安德烈,让安德烈僵直的手臂搭在妻子的腰侧。她退后一步,歪着头审视着,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完成作品般的专注。

“这样好多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小时候摆弄你的布娃娃一样,叶尼娅。”

屋内死寂,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阿加菲亚走向角落那台老旧的电话机。她拿起沉重的黑色听筒,拨号盘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喂?110吗?”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苍老的、带着维堡口音的平静,“我要自首。”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您……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说,” 阿加菲亚清晰而缓慢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杀了我的女儿叶卡捷琳娜和女婿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

警笛凄厉的嘶鸣,像受伤野兽的哀嚎,撕裂了维堡市郊这个宁静社区的黄昏。蓝红色的光芒疯狂旋转,涂抹在积雪未化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上,投下诡异跳动的影子。警车尚未停稳,穿着厚重冬衣的邻居们已经从各自温暖的门洞里蜂拥而出,如同被惊扰的蚁群,迅速将阿加菲亚那栋孤零零的木屋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的低沉浪潮。

“搞错了吧?警察同志!” 面包房的玛尔夫声音最大,脸涨得通红,“阿加菲亚婶婶最疼叶尼娅了!她连只鸡都不敢杀!”

“就是啊!” 退休老教师斯捷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斩钉截铁,“一定是弄错了!她心肠软得跟新烤的面包一样!”

“放人!放人!” 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起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出人群,带着哭腔一头撞向正被两名警察押着走向警车的阿加菲亚,死死抱住了她那条裹在厚厚黑裙里的腿。是邻居曾老头(现在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孙子小谢廖沙。他仰着小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冷风中冻得通红。

“阿加菲亚奶奶是好人!” 他哭喊着,声音尖利,充满孩子气的愤怒,“不许抓她!她是好人!”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阿加菲亚停下脚步。她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像往常那样摸摸谢廖沙冻得通红的耳朵,手腕却被冰冷的手铐锁在身后。金属的触感刺骨。她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侧过身,对脚下哭成一团的小男孩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和假皮的脸上扭曲着,在警灯闪烁不定的红光下,显得怪异而凄凉。她看着周围一张张为她呼喊、充满不解和信任的脸孔,心里某个角落被狠狠刺了一下。但那不是愧疚,更像是一种目睹无知羔羊走向悬崖的、冰冷的怜悯。

维堡市警察局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带着电流的嗡鸣,无情地打在阿加菲亚布满皱纹的脸上,将每一条深壑都照得清晰分明,如同干涸河床的航拍图。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烟味混合的刺鼻气息。门被推开,刑侦队长卢卡申科走了进来,靴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他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色警服外套,肩线宽阔。他手里捏着几张现场照片,目光锐利如西伯利亚冰原上的鹰隼,直接刺向阿加菲亚深陷的眼窝。

“你知道,” 卢卡申科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沉重的压力,他将一张特写照片推到阿加菲亚面前——叶卡捷琳娜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到非人状态的青紫色脸庞,指甲断裂翻起、沾满木屑和血污的手指,“人在氰化物中毒时有多痛苦吗?每一秒都像被烧红的铁丝从内脏里穿过,喘不上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掉。” 照片上凝固的绝望几乎要溢出纸面。

阿加菲亚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强光下几乎看不见瞳孔。她看着照片,嘴角那丝凝固的、非人的弧度似乎加深了:“痛苦就对了,警官同志。” 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我就怕他们……死得太轻松。”

卢卡申科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下颌的肌肉绷紧:“为什么在饭菜里下毒?”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

阿加菲亚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干笑:“呵呵…警察同志,我是个老太太,快入土的老太太。不下毒,难道拿刀跟他们两个壮年人拼命?” 她微微耸肩,带动着佝偻的身躯,假发边缘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在强光下闪过。

“我是问,” 卢卡申科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冰锥,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为什么要杀他们!叶卡捷琳娜·阿加菲耶夫娜,她是你亲生女儿!”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浑浊的深潭里捞出一点东西。

阿加菲亚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额前一丝并不凌乱的假发。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从容。“如果我这辈子……只为了完成一件事,”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那就是杀了叶卡捷琳娜和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细节我都交代了,清清楚楚。两条人命,该上绞架就上绞架,该挨枪子就挨枪子,我认。”

“杀人总得有动机!” 卢卡申科强压着怒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再问一次!为什么?!”

阿加菲亚沉默了。惨白的灯光下,她脸上深壑般的皱纹仿佛在缓缓移动。她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直视着卢卡申科锐利的双眼:“为民除害,大义灭亲。” 说完,她似乎觉得这说法极其荒谬,竟真的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破碎的“咯咯”笑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无比刺耳。

卢卡申科和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女警奥尔加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震惊、困惑和一种“这老太婆彻底疯了”的判定。

卢卡申科深吸一口气,换了策略。他侧过身,指了指紧闭的审讯室铁门:“听见外面那些声音了吗?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全是维堡的老邻居!他们堵在警局门口,举着牌子,嚷嚷着要替你作证!他们不信!没人相信你会杀自己的女儿!面包房的玛尔法、斯捷潘老师、还有那个哭得快昏过去的老谢尔盖!他说你经常帮他照顾小孙子谢廖沙!说你是维堡最善良的老太太!”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试图撬动心防的煽动性,“如果有隐情,说出来!或许……我们还能帮你!”

阿加菲亚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些被精心描绘的、象征衰老的皱纹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而瞬间舒展了一些。她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惊讶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女警奥尔加:“您的意思是……”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探究,“杀两个人……还能不死?”

“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 卢卡申科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奥尔加手边的记录本都跳了一下,“这里是警察局!端正你的态度!”

“不好意思,卢卡申科同志,” 阿加菲亚脸上的惊讶迅速褪去,那丝诡异的平静和疏离又回来了,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奇异的轻松,“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收敛了嘴角最后一点弧度,浑浊却异常专注的目光牢牢锁住卢卡申科,“我可以交代实情。所有实情。但有个请求。”

“说。”

“我想……去我丈夫格里高利的墓前看看。就现在。”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卢卡申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

“就当是……死刑犯最后的心愿。” 阿加菲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重的哀伤,“再说……您不是也想知道真相吗?也许在那里……您能看得更清楚。” 她深陷的眼窝像两口枯井,倒映着惨白的灯光。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急促地推开。一名技术科的年轻警员探进头,脸色发白,手里捏着一份报告:“卢卡申科队长!技术科有重大发现!”

卢卡申科霍然起身,几步跨过去接过报告。他的目光飞速扫过纸页上的数据,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仿佛瞬间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冻透。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回审讯桌前,将那份报告狠狠拍在阿加菲亚面前,纸张拍击桌面的声音像一记耳光。

“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抖,指着报告上的结论,“你家!除了叶卡捷琳娜和安德烈,还住着第三个人!卫生间、厨房的杯子上、卧室的梳妆台……到处都是同一个人的新鲜指纹和皮屑!至少在那里生活了半年以上!这个人是谁?!”

阿加菲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枯瘦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紧了厚重的黑裙布料。但她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衰老面具纹丝未动。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份报告,只是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越过暴怒的卢卡申科,看向他身后惨白的墙壁,声音飘忽而固执:

“卢卡申科同志……您能先带我去见见我的格里高利吗?”

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钝刀,刮过维堡市郊外索洛维茨基岛边缘的古老墓地。这里靠近白海,咸腥冰冷的海风裹挟着雪沫,抽打着光秃秃的桦木十字架和低矮的石碑。阿加菲亚裹紧了那条厚重的黑羊毛披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覆着薄雪、布满碎石和冻硬杂草的陡峭小径上。卢卡申科和奥尔加一左一右紧跟在她身后,靴子踩碎薄冰的声音在死寂的墓园里格外刺耳。卢卡申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在阿加菲亚看似佝偻却异常平稳的背影上——她走在前头,在这陡峭湿滑的坡道上,气息竟丝毫不乱,脚步甚至比年轻的奥尔加还要稳健。

格里高利·彼得罗维奇的墓碑朴素而冰冷,一块未经打磨的深灰色花岗岩,上面只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碑前积着一层被风吹得薄厚不均的脏雪。阿加菲亚停下脚步,深陷的眼窝凝视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她没有理会身后的警察,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她伸出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没有戴手套,用那厚重黑裙的袖子,开始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擦拭墓碑上沾着的雪沫和泥尘。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我来看你了,格里沙……” 她的声音低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伪装的哀恸。一滴浑浊的眼泪,终于挣脱了深陷眼窝的束缚,沿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刚刚擦净的冰冷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旋即被寒风冻住。

卢卡申科沉默地站在几步之外,海风卷起他警服大衣的下摆。他看着这个跪在亡夫墓前、浑身散发着巨大悲痛的老妇人,与那个冷静毒杀亲生女儿、在审讯室里露出诡异笑容的凶手判若两人。这强烈的反差像冰冷的针,刺进他的神经。许久,他才低沉地开口:“请求我满足了。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你是想在这里交代,还是回局里?”

“谢谢你,卢卡申科同志。” 阿加菲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用手撑着膝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就在她身体完全直起、背对着卢卡申科和奥尔加的刹那——

一股决绝的、非人的力量猛地从她那具佝偻的躯壳里爆发出来!她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面前那块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墓碑猛扑过去!目标正是墓碑顶部那尖锐的棱角!

“不!” 卢卡申科的反应快如闪电。在阿加菲亚身体启动的瞬间,他就预判到了那毁灭性的意图。他整个人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猛扑上前,强壮的手臂一把死死箍住阿加菲亚异常纤细紧致的腰!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狠狠摔向冰冷坚硬的冻土地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阿加菲亚的额头还是重重磕在了墓碑坚硬粗糙的棱角边缘。鲜血瞬间涌出,沿着她满是皱纹的假皮蜿蜒流下,在惨白的皮肤上画出刺目的红线。与此同时,卢卡申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垫在阿加菲亚额头与墓碑之间的右手,在剧烈的撞击下,清晰地传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 卢卡申科忍着手腕钻心的剧痛,猛地翻身将她死死压在冰冷的冻土上,防止她再次寻死。他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暴怒而嘶哑,“你疯了?!”

鲜血从阿加菲亚额头的伤口流进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她看着卢卡申科痛得抽搐扭曲的脸和迅速肿胀变形的手腕,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遗憾和一丝……愧疚?

“可惜了……” 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心寒的平静,“走吧,卢卡申科同志。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所有。”

回程的车厢里弥漫着沉默、血腥味和浓重的疑云。年轻警官伊戈尔开车,卢卡申科和阿加菲亚并排坐在后座。卢卡申科左手托着剧痛肿胀、已经用简易夹板固定的右手腕,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他鹰隼般的目光却依旧死死盯在旁边阿加菲亚的身上,仿佛要将这具苍老躯壳彻底看穿。

“为什么寻死?” 卢卡申科的声音沙哑,打破沉寂。海风拍打着车窗,呜咽如同鬼哭。

阿加菲亚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凉针叶林,沉默了很久。车窗玻璃映出她布满假皮和血污、却异常平静的倒影。“我说过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活着,只为了完成那一件事。现在,做完了。不想活了。”

“你身上藏着不少秘密。” 卢卡申科紧盯着她车窗上的倒影,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哦?怎么说?” 阿加菲亚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没有起伏。

“杀女儿女婿时,你冷静得像块冰。在你丈夫坟前,你却像变了个人。” 卢卡申科的目光锐利如刀,“还有,你刚才在车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扫过阿加菲亚沾血的手,“给我整理衣领领口?强迫症?可你家里衣柜里的那些过季衣服,叠得乱七八糟,全是褶皱!” 他突然倾身向前,不顾右手的剧痛,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阿加菲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你到底是谁?!”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海风的呜咽。

阿加菲亚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她没有看卢卡申科,而是挺直了那一直刻意佝偻的腰背。那一瞬间,她整个躯干的轮廓在厚重黑裙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衰老的松弛,而显出一种异常的挺拔。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车厢光线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剥落。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里,卢卡申科清晰地看到,那原本苍老干瘪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亮、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从阿加菲亚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彻底取代了那砂纸摩擦般的苍老:

“还有细节你怎么不说呢,卢卡申科同志?”

卢卡申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

“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

阿加菲亚——或者说,占据着这具躯壳的存在——微微侧过脸,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深潭般幽暗,直直望进卢卡申科漆黑的眸子里,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

“你在坟地拉住我的时候……应该发现了吧?我的腰,” 她的声音刻意放慢,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耳膜,“纤细紧致……可不像个老太太吧?”

卢卡申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记忆碎片在剧痛和震惊中疯狂闪回——墓地里那不顾一切的自杀扑撞,他箍住对方时手掌下那异常柔韧紧致的腰肢触感,完全不符合一个老妪应有的松弛……所有被忽略的违和感,此刻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判断!

“没错,” 镜中倒影里的女人,声音彻底褪去了伪装,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根本不是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

审讯室的强光灯再次无情地亮起,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卢卡申科和奥尔加坐在桌子对面,脸色凝重得如同冻土。桌上的录音笔闪着微弱的红光。坐在他们面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佝偻、苍老的阿加菲亚。

她向后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姿态放松,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慵懒。惨白灯光下,那张布满皱纹、沾着干涸血污的脸,此刻却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平静轮廓。她开口,声音清亮、平稳,彻底剥去了维堡口音的苍老伪装:

“真正的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在哪?” 卢卡申科的声音低沉紧绷,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死了。” 年轻女人回答得干脆利落,嘴角甚至勾起一个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你杀了她?” 卢卡申科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不。” 她微微仰起头,让刺眼的灯光直射在她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衰老假皮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怪异。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但我亲手埋了她。”

“埋在哪了?” 卢卡申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郊外墓地啊,” 女人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随意,与她脸上的“衰老”形成诡异反差,“我们刚刚去的那里。格里高利·彼得罗维奇的墓。下面埋的,从来就不是他。”

“格里高利的墓是空的!我们只找到了骨灰坛!” 卢卡申科猛地站起,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笔筒跳起又落下。

年轻女人看着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你怎么就确定……那骨灰坛里的,是格里高利呢?”

卢卡申科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 女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手铐磨得发红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我把阿涅西雅婆婆……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的骨灰,放了进去。放进了她丈夫那个空着的墓穴里。”

死寂。只有电流通过灯管的微弱嗡鸣。

“到底怎么回事?” 卢卡申科的声音嘶哑,重新坐回椅子,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看了一眼墙壁上巨大的、褪色的“坦白从宽”标语。

年轻女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标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重新坐正,目光仿佛穿透了审讯室惨白的墙壁,投向遥远的、风雪弥漫的过去。

“重新介绍一下,” 她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响起,“我叫娜杰日达·伊万诺娃。我是个孤儿。”

“十五岁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维堡的街道冻得像铁板。我蜷缩在‘圣光’儿童福利院后门结冰的台阶上,数着手背上冻裂的伤口。十五岁,太大了,没人愿意收养一个浑身是刺、眼神像狼崽的拖油瓶。”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吃糖吗?’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抬头,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她就是阿加菲亚·彼得罗夫娜。十年前的阿加菲亚。‘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硬邦邦地回答,‘早就不信什么好心人,也不稀罕一颗糖。不用可怜我。’”

“‘我不是可怜你,’ 她掰开我冻得发紫、攥得死紧的拳头,把一颗廉价的、包装纸都磨破了的硬水果糖塞进我手心,‘老太婆牙疼,吃不了甜的。’” 娜杰日达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颗糖的味道,“那颗糖,最终还是进了我的嘴巴。甜得发腻,带着一股劣质香精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阿婆的女儿叶卡捷琳娜不久前刚去了莫斯科,连婚都是在莫斯科结的,嫁了个据说很有本事的男人,安德烈。她总在黄昏时去维堡港的海堤上散步,就是在那里捡到了我。”

“‘小娜佳,’ 她总这么叫我。”

“‘阿涅西雅婆婆,’ 我总这样回她。”

“那时候她还住在维堡老城区一栋摇摇欲坠的木屋里,没搬去叶卡捷琳娜后来在郊外给她买的那个‘享福’的房子。阿加菲亚是个心软的好人,她让我住进了她家。那时候,她的丈夫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还活着。” 娜杰日达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眼神飘向审讯室冰冷的角落,仿佛那里站着两个温暖的影子,“他们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原来‘家’这个词,不是童话书里骗人的。”

“你说格里高利那时候还活着?” 卢卡申科打断她,眉头紧锁,“那他现在死了,墓为什么是空的?”

“别急啊,” 娜杰日达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卢卡申科,眼神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我慢慢和你说。”

“两年后,叶卡捷琳娜带着她丈夫安德烈回来了。她看见家里多了个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在她眼里,我连空气都不如。叶卡捷琳娜在莫斯科赚了大钱,这次回来拖着一整箱现金——不是支票,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卢布现钞,厚厚一摞一摞的,能把人眼睛晃花。” 娜杰日达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嘲讽,“她在外面人眼里‘孝顺’极了,这次回来就是要接父母去莫斯科‘享福’,离开这个‘乡下破地方’。”

“可搬家前一晚,他们吵翻了天。那声音,能把屋顶掀开。” 她的语速加快,眼神变得锐利,“一箱子钱直接从格里高利叔叔的房间里砸了出来!门板被撞得山响!花花绿绿的卢布钞票天女散花般飞出来,洒满了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堂屋!格里高利叔叔的吼声像炸雷,我躲在厨房门后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格里高利·彼得罗维奇活了六十岁,骨头缝里刻着‘诚实’两个字!我们老彼得罗夫家怎么养出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拿着你的赃钱滚!马上滚!’ 阿加菲亚婶婶的哭声夹在中间,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瓷器:‘叶尼娅!我的叶尼娅!收手吧!妈陪你去自首!求你了!’”

“叶卡捷琳娜的钱不干净。老两口在维堡港码头干了一辈子力气活,格里高利叔叔是吊车工,阿婆在码头食堂做饭,他们的骨头和脚下的土地一样硬,刻着‘本分’两个字。叶卡捷琳娜当夜就走了,那箱子钱大部分被格里高利叔叔扔了出去,只剩下一些散落在角落。阿婆蹲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捡着那些散落的卢布,手指抖得厉害。我帮她捡,她却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她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死死盯着我:‘小娜佳,你说……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没回答。那晚之后,格里高利叔叔就病了。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里的。他变得沉默,像被抽走了魂,整天坐在窗边那把旧摇椅上,盯着窗外灰蒙蒙的海港,一坐就是一整天,烟斗里的火早就熄了也不知道。阿婆也变了。她不再去海堤散步,而是整天坐在堂屋里那张嘎吱作响的桌子旁,一遍一遍地、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叶卡捷琳娜小时候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背景是维堡港的老灯塔。”

“三个月后,格里高利叔叔死了。死得很突然。早晨阿婆喊他起来喝燕麦粥时,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痕。医生来了,翻翻眼皮,听听心跳,说是突发心梗。下葬那天,叶卡捷琳娜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阿婆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死死盯着那口薄木棺材,直到最后一铲冻土彻底盖住它,把格里高利叔叔留在了索洛维茨基岛墓园那冰冷的角落。”

“可第二天,” 娜杰日达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眼神锐利如刀,“那座新坟就空了。”

“空的?” 卢卡申科屏住呼吸。

“棺材还在。尸体没了。” 娜杰日达的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冷笑,“阿婆一个人站在那个空荡荡的土坑前,寒风卷起她灰白的头发。她先是愣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那笑声干涩、嘶哑,像夜枭的悲鸣,在空旷死寂的墓园里回荡。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冷得发抖,不是因为寒风,是因为……我看见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彻骨的寒意,“就在那座空坟的墓碑后面,雪地上,扔着一个烟头。金色的滤嘴,很高级的那种。和叶卡捷琳娜这次回来抽的那种……一模一样。”

“后来,阿婆还是收拾了行李,带我搬去了叶卡捷琳娜在郊外买的房子。城里的日子和维堡老港完全不同。汽车喇叭声从早响到晚,邻居们穿着光鲜,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时髦话。阿婆经常站在那个宽敞却冰冷的阳台上,望着远处莫斯科方向的高楼轮廓发呆。我走过去,听见她低声自言自语,像梦呓:‘格里沙以前总说……等叶尼娅出息了,就带她去莫斯科看看红场……’”

“那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我不想继续麻烦阿婆。也可能是因为这房子是叶卡捷琳娜买的,每次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像吞了只苍蝇。” 娜杰日达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我在维堡市中心的‘北方’便利店找了份夜班工作,包吃住。一边打工,一边偷偷攒钱参加夜校的自学考试。阿婆也没闲着。她受不了整天待在那个‘金丝笼’里,就在小区门口支了个小小的摊子,卖她自己腌的酸黄瓜、渍蘑菇和熬的蓝莓酱。她的手艺是维堡老港一绝,渐渐有了些老主顾,大多是念旧的老人。我每周唯一的休息日都去帮她收摊,给她揉揉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肩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麻木地过下去。”

“但我后来发现,阿婆变得不太对劲。” 娜杰日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痛苦,“她常常忘记收钱,有时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角落自言自语,喊‘叶尼娅’。仔细想想,是从叶卡捷琳娜上次回来之后开始的。邻居们说叶卡捷琳娜那次回来带了很多外国香水巧克力,挨家挨户送,让邻居们多照顾她独居的母亲。大家都夸她有孝心,说阿婆有福气。我当时以为阿婆只是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了……” 她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直视卢卡申科,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现在想想,我真蠢!蠢透了!”

“你发现了什么?” 卢卡申科停下笔,紧紧盯着她。

“卢卡申科同志,” 娜杰日达的声音带着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颤抖,“你说……人怎么能狠心到这种地步?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是说叶卡捷琳娜?” 卢卡申科的声音也绷紧了。

“你们不是想知道格里高利叔叔的尸体在哪吗?” 娜杰日达猛地抬起头,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直直射向卢卡申科,“去阿婆的老屋看看吧!她维堡老港那栋木屋!去撬开她卧室地板!第三块木板!是空心的!”

卢卡申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抓起对讲机,声音急促而有力:“所有人!目标维堡老港区,灯塔街七号!封锁现场!技术科带破拆工具!立刻!”

警车再次撕裂维堡的黄昏,朝着破败的老港区疾驰。这一次,娜杰日达也被带上了。她坐在后座,双手戴铐,脸上残留的假皮和血污让她看起来像个破碎的玩偶。窗外是熟悉的、飞速倒退的破败街景——剥落的油漆、生锈的伏尔加汽车残骸、歪斜的木质招牌。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废弃机油的混合气味。

灯塔街七号。那栋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旧木屋,像一个被遗忘的幽灵。警察迅速拉起了警戒线,刺眼的蓝红警灯旋转着,将斑驳的木板墙涂抹上诡异的色彩。邻居们从低矮的窗户后探出惊惧好奇的目光。

娜杰日达被两名警察押着,站在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卧室中央。就是这里。阿加菲亚婶婶曾经夜夜独坐垂泪的地方。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靠墙位置的地板。那里的木板颜色略深,边缘的缝隙似乎也更大一些。

“那里。” 她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指向那块地方,声音嘶哑,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技术科的警员拿着撬棍和锤子上前。沉重的工具抵住了木板边缘。卢卡申科站在娜杰日达身边,呼吸粗重,锐利的目光在娜杰日达惨白的脸和那块可疑的地板之间来回扫视。

咚!咚!咚!

撬棍撞击木头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沉闷地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口上。木屑飞溅。嘎吱——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响起。

那块深色的木板被撬棍猛地撬起!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积压了十年的腐败沼泽被瞬间揭开,混合着泥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猛地从那个黑洞洞的缺口里喷涌而出!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几个靠近的警察猝不及防,被这地狱般的气味呛得连连后退,捂住口鼻,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卢卡申科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生理性的眩晕,屏住呼吸,掏出口袋里的强光手电,一道刺目的光柱猛地射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光柱刺破了地窖般的黑暗。

首先看到的,是散乱的、沾满深褐色污迹的……卢布钞票。不是新钞,是早已停止流通的、印着镰刀锤子和列宁头像的旧卢布!厚厚一沓一沓,铺满了坑底,像一层腐烂的落叶。

接着,光柱向下移动,穿透纸币的缝隙,照亮了坑底。

一副扭曲的、覆盖着泥土和霉斑的人类骸骨蜷缩在那里。空洞的眼窝向上凝望着,下颌骨以一个极其痛苦的角度张开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破烂的衣物纤维粘在森白的骨头上,依稀能辨认出是码头工人常穿的粗帆布工装。

骸骨扭曲的手指间,死死抓着一张同样沾满污迹的纸片。手电光下,纸片上的字迹虽已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几个触目惊心的词:

“……赃款……人命……灭口……叶卡捷琳娜……”

骸骨旁边,一个早已锈蚀变形的金属烟盒半埋在泥土里,盒盖上模糊地刻着一个花体字母“A”——安德烈这个名字的首字母。

哐当!

卢卡申科手中的强光手电,脱手掉在了腐朽的木地板上。刺眼的光柱歪斜着,照亮了墙壁上圣像中圣母悲悯的双眼,也照亮了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房间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干呕声,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淀了十年的死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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