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国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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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6??章 扭曲的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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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从喀拉海长驱直入,裹挟着化工厂的硫磺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钻进这座工业城市的每一道砖缝,每一个窗框,也钻进人们的骨缝里。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紧了紧磨损严重的衣领,快步走在通往“红色无产者”机械制造厂的路上。他的靴子踩在结了一层薄冰的煤渣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与远处工厂传来的、单调重复的冲压机轰鸣混在一起,构成诺里格斯克清晨不变的背景音。路两旁是赫鲁晓夫楼,方正、灰暗,像一排排巨大的、布满蜂窝的混凝土墓碑,有些窗户后面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映出早起工人佝偻的身影。

厂门口那块斑驳的标语牌——“劳动光荣!”——下面,新贴了一张鲜红的告示。一群人正缩着脖子,默默地围着看。阿列克谢挤了过去,一股混合了廉价烟草、伏特加和汗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告示是厂长伊万彼得洛维奇亲自签署的,标题是几个粗黑体大字:《关于深化降本增效运动,提升企业核心竞争力的若干决定》。

“即日起,”旁边一个声音沙哑地念着,“全厂范围内开展‘节约每一度电、每一滴水、每一张纸’的竞赛活动。各车间、部门能耗及办公用品消耗,需较上季度降低百分之十五……厕所卫生用纸定量供应,每人每月一卷……非生产区域照明减半……取消夜班食堂的热汤供应……”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嘟囔。

“伊万彼得洛维奇又搞什么鬼?”阿列克谢身边的老钳工米哈伊尔嘟囔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凿出来的,深深刻着在这家工厂三十年的岁月。

“降本增效,”阿列克谢叹了口气,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听说部里的大人物喜欢听这个。”

“降本?”米哈伊尔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他妈的,他什么时候能把咱们那台斯大林时期的老爷车床给‘增效’一下?我每天伺候它的时间比陪我老婆还多!”

人群发出一阵苦涩的窃笑,但很快又沉寂下去。因为厂长伊万彼得洛维奇那肥胖的身影,正出现在厂办大楼的门口。他穿着一件过于紧绷的、据说是在莫斯科某高级商店订制的黑呢子大衣,肚子腆着,像一只吃饱了的企鹅。他身后跟着厂办主任,那个永远面无表情、活像一尊冰雕的玛拉夫人。

伊万厂长没有看工人们,他那双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扫过告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迈着与其体型不相称的、略显僵硬的步子,向主车间走去。阿列克谢注意到,厂长今天的脸色似乎特别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某种瓷器质感的灰白,而且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关节仿佛不太灵活,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近乎机械的精准。

“看哪,”米哈伊尔用胳膊肘捅了捅阿列克谢,压低声音,“咱们的‘效率大师’又去巡视他的王国了。我敢打赌,他准是又发现了哪个角落的电灯多亮了五分钟。”

阿列克谢没有接话。一种莫名的寒意,比诺里格斯克的秋风更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慢慢爬了上来。他望着厂长消失在那扇巨大的、油漆剥落的车间铁门后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扇门吞噬掉的,不仅仅是一个肥胖的官僚。

“降本增效”的风,像一股有毒的工业粉尘,迅速弥漫到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遭殃的是厕所。不到三天,所有厕所隔间的门板都被拆了个精光,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里面“磨洋工”。取而代之的,是挂在门口的一块脏兮兮的、印有“效率至上!”口号的帆布帘子。接着,卫生纸实行了严格的配给制,每月初由玛拉夫人亲自带着几个表情肃穆的行政人员发放,那场面庄重得仿佛在分发圣餐。如果你不幸提前用完了,那就只好自求多福,或者学着像某些老工人一样,随身携带裁好的旧报纸。

然后轮到食堂。热汤取消了,据计算,这每年能为工厂节省下惊人的七万八千卢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颜色可疑、味道尝起来像铁锈水的冰凉饮料,美其名曰“健康维他命水”。午餐的肉饼厚度肉眼可见地变薄了,土豆泥里土豆的比例显着下降,而一种廉价的、口感像锯末的填充物比例则神秘上升。

但这还不够。

伊万厂长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召开了全体中层干部会议。阿列克谢作为技术部的代表,也列席参加。会议室的窗户漏风,寒风嗖嗖地往里钻,但为了“降本”,空调被严格禁止开启。人们穿着大衣,戴着围巾,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房间里缭绕,让厂长那张挂在墙上的巨幅标准像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厂长本人倒是精神抖擞,他站在主席台上,背后是投影仪打出的演讲稿,红底白字,醒目地写着:“降本增效——企业生存与发展的唯一路径!”

“同志们!”厂长的声音通过质量低劣的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刺耳的杂音,像是在刮擦生锈的铁皮,“我们必须认清形势!市场竞争是残酷的!我们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睡大觉!部里对我们的要求很高,我们的利润指标压力很大!”

他挥舞着一份报表,那报表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所以,我们必须向管理要效益!要向每一个环节挖潜!”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我宣布,从下周起,启动‘流程优化与效能提升专项行动’!”

所谓的“专项行动”,具体内容很快就被传达下来:所有报销流程,从原来的车间主任签字即可,改为必须经过至少七个线上节点的审批——申请人、班组长、车间主任、部门负责人、财务初审、财务复核、最终批准人(玛拉夫人)。任何一个节点卡住,流程就停滞不前。理由是:“加强内控,防止漏洞。”

同时,行政部下发了一份厚厚的《日常行为规范增效手册》,里面详细规定了诸如“步行速度不得低于每分钟一百二十步”、“办公室内交谈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文件传递必须使用专用跑表计时”等匪夷所思的条款。

最让人窒息的是会议。现在,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开会。车间里的灯管坏了,要开一个“照明设施效能分析会”;某个螺丝型号库存不足,要开一个“供应链韧性保障研讨会”。会议通常冗长而毫无结果,人们围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听着伊万厂长用他那单调而冰冷的声音,反复咀嚼着“成本中心”、“价值链条”、“闭环管理”之类的新鲜词汇,仿佛念诵某种神秘的咒语。

阿列克谢发现,工厂的效率非但没有提升,反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工人们的面色越来越灰败,眼神越来越呆滞。车间里那种熟悉的、充满活力的金属撞击声、工人的吆喝声,渐渐被一种沉闷的、死气沉沉的嗡嗡声所取代。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倦怠感,像工厂烟囱里排出的废气一样,笼罩着一切。

他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工厂不再是工厂,而是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消化器官,那些传送带是蠕动的肠子,高耸的烟囱是呼吸的管道,而工人们,则像微小的、被榨取着养分的微生物,在黏滑的管壁上缓慢爬行。在梦的深处,他总能听到一种低沉而规律的吮吸声,伴随着伊万厂长那毫无感情的、念诵演讲稿的声音。

技术部的老工程师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是厂里为数不多的、还敢偶尔发几句牢骚的人。他快退休了,一头银发乱得像鸟窝,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他在“红色无产者”厂干了一辈子,熟悉这里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根线路。

这天傍晚,阿列克谢因为修改一份毫无意义、但厂长坚持要的“增效流程图”而加班。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瓦西里两个人。窗外,诺里格斯克的夜幕早已降临,只有工厂区的几点灯火在浓重的黑暗和雾气中顽强地闪烁着,像垂死的星星。

“小子,感觉怎么样?”瓦西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浓茶——他偷偷用违禁的电炉子烧的,“咱们这伟大的‘降本增效’运动?”

阿列克谢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瓦西里叔叔,我觉得……这不像是在管理工厂。倒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一种献祭的仪式。”

瓦西里抿了一口茶,浑浊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闪烁了一下:“献祭?说得好。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阿列克谢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粉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但在这之下,似乎确实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是铁锈混合了腐败的血液。

“好像……有点怪味?”阿列克谢不确定地说。

“那是饥饿的味道,”瓦西里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是人的饥饿。是这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斑驳的桌面,又指了指脚下,“是这工厂本身,或者说,是住在工厂下面的东西,饿了。”

阿列克谢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住在下面的……东西?”

“这东西没有名字,或者说,它的名字早就被人忘了,”瓦西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老一辈的有人说,是当年建厂时,打地基惊扰了的古老地灵;也有人说,是计划经济时代,那些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和失败产品产生的怨气,凝聚成的精怪。它靠……秩序、活力和人的精气神为食。过去,它吃得不多,工人们干劲足,生产红火,它偶尔吸食一点点逸散的能量,无伤大雅。”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茶,仿佛要驱散某种寒意。

“但是,现在不同了。市场不好了,订单少了,工厂本身的‘活力’在衰退。它饿坏了。而咱们的伊万彼得洛维奇……他听到了这饥饿的呼唤。”

“厂长?他听到了?”阿列克谢难以置信。

“或者说,他选择了听从。”瓦西里冷笑一声,“你以为他那些‘降本增效’的口号,真的是说给活人听的吗?那是念给下面那东西听的咒语!每一次他砍掉一项福利,增加一道毫无意义的审批流程,开一场浪费时间的形式主义会议,都是在向那东西献上祭品!祭品就是……效率,是人的时间、精力、希望!你看工人们,是不是越来越像行尸走肉?他们的活力,他们的‘效’,正在被一点点抽干,转化成维持那东西……以及伊万彼得洛维奇这类人权力的‘成本’!”

瓦西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工业雾霾笼罩的、不自然的夜空。

“成本与投资,小子,”他喃喃自语,“平庸的管理者只会把活水当成成本砍掉,却不知道那本是滋养未来的泉眼。他们把泉眼堵上,献给饥饿的邪灵,还以为自己是在做账面上的节约。可笑,又可悲。”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玛拉夫人像幽灵一样站在门口,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那股甜腥气的表格,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工程师,”她的声音平板得像一段录音,“厂长需要上一季度所有设备维护记录的‘增效分析报告’,明天一早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这是表格模板。”

她把那叠表格放在阿列克谢的桌上,转身离开,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

阿列克谢拿起那叠纸。纸张异常光滑、冰冷,摸上去几乎不像纸,更像某种……薄薄的、干燥的皮肤。而那股甜腥味,正是从这纸上散发出来的。

真正的恐怖,始于幼儿园。

“红色无产者”厂附属幼儿园,是整个灰暗厂区里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些许色彩和生机的地方。孩子们的笑声,曾经是穿透诺里格斯克阴霾的宝贵阳光。

然而,伊万厂长的“降本增效”利剑,终于还是悬到了这里。

理由是“优化资源配置,提升教育效能”。具体方案是:裁撤一半的保育员和教师,将剩下的班组合并,每个班的孩子数量增加一倍。同时,取消“非必要”的课程,如音乐、美术和户外活动,将这些时间用于“学前教育提前化”——也就是让孩子们提前学习写字和算术。

消息传来,工人们终于无法保持沉默了。孩子是他们在冰冷沉重的生活中,最后的一点温暖和指望。

几个孩子的母亲,都是厂里的女工,鼓起勇气在厂办大楼门口拦住了伊万厂长。她们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合并班级孩子太多老师看不过来容易出事,取消音乐美术课对孩子们多么不公平,这么小的孩子逼着学写字多么残忍……

伊万厂长耐心地听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的微笑。但他的眼神,阿列克谢远远地看着,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类似于观察仪表读数的专注。

“工友们,”等女工们说完,厂长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而冰冷,“我理解你们作为父母的感情。但是,请你们也要理解工厂的困难。幼儿园是工厂的成本中心,它消耗着大量的资源,却没有直接的经济产出。在目前‘降本增效’的大背景下,我们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

“可是,厂长同志,孩子们……”

“效率,工友们,效率是关键!”厂长打断了她,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金属的共振,“我们要的,是能够适应未来激烈竞争的高效能人才!从小开始培养他们的纪律性和知识储备,这正是‘增效’的体现!至于你们担心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流程优化’来解决。比如,规定孩子们上厕所必须排队,由值班老师统一计时,每分钟不超过五个孩子,这样可以最大化利用监管资源……”

女工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阿列克谢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厂长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嘴里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根根冰冷、粘滑的触手,正试图缠绕、窒息那些母亲们的希望和愤怒。

当天晚上,幼儿园的园长——一位慈祥的、在厂里工作了四十年的老妇人——被发现昏倒在她的办公室里。据说是突发急病。但流言悄悄传开,说人们把她抬出来时,闻到她的办公室里有一股浓烈的、甜腥的气味,和厂长下发那些表格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幼儿园的改革,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暗流涌动的不满,强制推行了。

孩子们的笑声,果然几乎听不到了。

阿列克谢再也无法忍受。他找到瓦西里,把看到厂长嘴里吐出“触手”的幻觉告诉了他。

老工程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走到自己那个巨大的、堆满各种古怪旧物和工具的铁柜前,翻找了半天,取出一个用油腻的帆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帆布,里面是一尊不大的、生满了绿锈的青铜雕像。雕像的造型非常古怪,似乎是一个健壮的工人,高举着锤子,但他脚下的不是底座,而是扭曲盘绕的齿轮、管道和闪电。工艺粗糙,却充满了一种朴拙而强大的力量感。

“这是什么?”阿列克谢问。

“工业圣像,”瓦西里低声说,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或者说,‘劳动保护神’。是苏联早期,一些相信技术蕴含着救赎与解放力量的工人们私下铸造的。它不代表官方,它代表的是……是那种相信劳动能创造美好世界的信念本身。它能抵御……一些东西。”

他把圣像递给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接过,入手沉重,冰凉,但奇怪的是,在这片冰凉之中,似乎又隐隐能感到一丝极微弱的、沉睡着的暖意。

“伊万彼得洛维奇,还有他背后的那个东西,它们害怕的是真正的‘效’,”瓦西里解释道,“不是报表上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运用智慧和工具,充满活力地创造价值的那个过程。那个过程本身,就带着光,带着热。而这尊圣像,凝聚的就是那种信念。”

“我们该怎么做?”阿列克谢握紧了圣像,感到一丝微弱的心安。

“我们需要证据,”瓦西里的眼神变得锐利,“证明伊万彼得洛维奇已经……不再是人的证据。然后,在最关键的地方,用这信念之光,刺穿他和他主子的伪装。”

瓦西里怀疑,那个“东西”的核心,或者说它与现实世界连接的一个关键节点,就在厂部大楼地下那个废弃的、早已被人遗忘的“档案室”里。那里曾经是存放苏联时期生产计划和英雄榜的地方,如今堆满了被视为“无用”的旧物。

深夜,工厂的机器停止了轰鸣,陷入一种死寂。只有风声在空旷的车间和管道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借助老工程师对工厂每一个角落的熟悉,避开寥寥几个无精打采的守夜人,像影子一样潜入了厂部大楼。大楼里比外面更冷,空气中那股甜腥味也更加浓郁。

地下室的铁门被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锁着。但瓦西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弯曲的铁丝,在锁眼里捣鼓了几下,锁舌便“咔哒”一声弹开了。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股陈腐、冰冷、夹杂着浓烈甜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他们打开带来的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一个噩梦般的景象。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档案室。

房间的中央,地面上刻画着一个巨大的、用某种暗红色物质(像是干涸的血迹混合了铁锈)勾勒出的复杂图案,既像是某种古老的邪恶法阵,又像是一张极度抽象、扭曲的工厂生产流程图。图案的周围,散落着的不是文件,而是……物品。

被拆下来的厕所门板,堆在一角,上面用钉子刻满了痛苦的诅咒和哀求;取消供应的一卷卷卫生纸,被撕成一条条,像招魂幡一样挂在墙上;大量空了的“健康维他命水”瓶子,整齐地码放着,瓶口残留着黑色的污渍;还有孩子们被没收的蜡笔画,画面上原本鲜艳的太阳和小鸟都被涂成了黑色,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和拼音……

而在图案的正中心,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冰冷的金属桌子,像是手术台,又像是祭坛。桌子上,堆满了工厂的报表、演讲稿打印稿,还有那些摸起来像人皮的表格。伊万厂长正跪在桌子前,他脱去了那身紧绷的呢子大衣,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但已经沾满暗红污渍的衬衫。他的身体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弓着,脑袋深埋在那堆纸张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屏住呼吸,躲在阴影里。

只见伊万厂长猛地抬起头,他的脸……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脸。皮肤完全变成了半透明的灰白色,下面的血管是黑色的,像电路板上的印刷线路。他的嘴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张开,伸出长长的、分叉的、如同某种昆虫口器一般的喙管,深深地插入一叠厚厚的、仿佛由活皮订成的书册中,发出那种阿列克谢在梦里听到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

随着他的吮吸,桌子上那些空瓶子、废纸片似乎都在微微颤动,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晕从这些杂物上被抽离出来,顺着那喙管,流入厂长的体内。而他本人的身体,则在这个过程中,似乎稍微……充实了一点点,那灰白的皮肤也似乎有了一丝暗淡的光泽。

他在“进食”。吃掉那些被剥夺的舒适、被扼杀的快乐、被浪费的时间、被压抑的希望……所有这一切“降本”后残留的“无效”能量。

“看那里。”瓦西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手电光柱小心翼翼地移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里供奉着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个用旧零件、废电路板和冷却管道胡乱拼凑成的、约半人高的丑陋物体。它微微抖动着,发出低沉的心跳般的声音,无数细小的、仿佛血管般的红色光路在零件缝隙间明灭。这就是那个“东西”的化身,工厂的邪灵,饥饿的化身。

而伊万彼得洛维奇,就是它最忠实的祭司。

阿列克谢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混杂着无边的恐惧和愤怒。他几乎要冲出去,但瓦西里死死地拉住了他。

“现在不行!”老工程师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这里它的力量太强!我们需要把它引出去,引到还有‘活效’的地方!”

就在这时,伊万厂长,或者说那个占据了他躯壳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已经完全变成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准确地看向了他们藏身的阴影。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了愤怒和饥饿的嘶鸣。

瓦西里毫不犹豫,一把将阿列克谢推开,同时自己举起那尊工业圣像,冲了出去,口中高声喊道:“以钢铁和火花的名义!以创造和劳动的名义!滚回你的阴影里去!”

他奋力将圣像砸向那个零件拼凑的邪灵化身。

圣像与那丑怪物件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团刺眼的、蓝白色的电火花,同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短路般的爆响!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将桌子上的纸张吹得漫天飞舞。

那邪灵化身发出一阵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扭曲的惨叫,搏动的红光瞬间黯淡下去。伊万厂长也如同被重击一般,踉跄后退,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

“走!”瓦西里大喊,拉起阿列克谢就往外跑。

他们冲出地下室,拼命向工厂的核心——那个最大的、还保留着一些老旧但仍在运转设备的联合车间跑去。那里,还有一丝真正的、生产活动的“活效”残留。

身后,是伊万厂长暴怒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吼叫,以及那种甜腥气味如同实质般追来的压迫感。

他们冲进联合车间。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几台老爷机床还在孤零零地运转,发出疲惫的轰鸣。几个夜班工人惊讶地看着这两个气喘吁吁、面色惊恐的不速之客。

“拦住他们!”伊万厂长追了进来,他的形象更加骇人,皮肤下的黑色“电路”发出微光,嘴巴不自然地咧开着,“他们是破坏‘增效’运动的叛徒!是工厂的敌人!”

工人们愣住了,不知所措。

阿列克谢举起那尊还在微微散发着余温的圣像,对着那些茫然的工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工友们!看看他!看看我们的厂长!他还是人吗?!他所谓的降本增效,是把我们的生命、我们孩子的笑声,都当成祭品,献祭给了地下的怪物!他要榨干的,是我们所有人的魂!”

伊万厂长的脸扭曲着,他试图冲过来,但似乎对圣像残留的光芒有些忌惮。

“荒谬!妖言惑众!”他尖叫道,“玛拉夫人!警卫!”

但玛拉夫人和警卫并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车间里那些老旧的车床、铣床、巨大的吊臂……忽然自己轻微地震动起来。一些早已熄灭的指示灯,诡异地闪烁起来。一股不同于邪灵甜腥味的、带着机油、臭氧和……某种陈旧却坚定的意志的气息,开始在车间里弥漫。

墙壁上,那些早已斑驳褪色的苏联时期标语——“五年计划,四年完成!”“劳动是光荣、豪迈和英雄的事业!”——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了些许,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描摹。

一个虚幻的、由淡蓝色光芒组成的、戴着旧式工人帽的巨人身影,隐约在车间的半空中浮现,它沉默地举起巨大的、半透明的锤子,指向伊万厂长。

幽灵车间。那些逝去的、充满信念的劳动之魂,被这场亵渎“劳动”本身的邪恶仪式和圣像的力量,短暂地唤醒了一瞬!

伊万厂长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他身上的“非人”特征在淡蓝光芒的照射下变得更加明显。他体内的那个东西,似乎对这些代表着纯粹工业力量和集体主义信念的幽灵感到极大的畏惧。

“不——!”他绝望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抵挡那并不存在的锤击。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被幽灵推了一把,也许是自己惊慌失措脚下绊倒,伊万彼得洛维奇,这位“降本增效”的大师,向后踉跄几步,一脚踩进了旁边一台早已停产、但传送带还在空转的(为了应付检查)老化传送装置的齿轮里。

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之极、不似人声的惨嚎。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只有那老旧的传送带,还在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将一团曾经被称为“伊万彼得洛维奇厂长”的、模糊不堪的东西,运送向黑暗的尽头。

那股浓烈的甜腥味,开始急速消退,如同退潮一般。

伊万厂长的死,被官方定性为一起“不幸的安全生产事故”。部里派来了调查组,结论是厂长深夜巡视车间,心系生产,不幸失足。工厂为他举行了体面的葬礼,玛拉夫人在追悼会上念了一份措辞严谨、充满褒奖的悼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降本增效”的运动并没有停止,这是部里的精神。但新来的厂长似乎谨慎了许多,那些最荒诞的措施,比如厕所门板和幼儿园的合并计划,被悄悄废止了。虽然工厂的整体氛围依旧沉闷,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灵魂被抽干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少。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对此事保持沉默。他们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那尊工业圣像被瓦西里重新用帆布包好,深藏起来。地下室里那邪恶的祭坛,在他们第二天晚上偷偷回去查看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积满灰尘的普通储藏室。

只是,偶尔在深夜,当工厂彻底安静下来,阿列克谢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从地下深处,传来一丝微弱而充满不甘的、饥饿的呜咽。而空气中,那股甜腥的气味,也并未完全散尽,它化作一种稀薄的、日常性的倦怠和麻木,依旧沉淀在诺里格斯克的空气里,沉淀在每一个挤在通勤电车里的、眼神空洞的工人脸上。

真正的邪灵或许暂时被打退了,但它赖以生存的土壤——那种僵化的体制、对数字而非对人的崇拜、对短期指标的狂热追逐——依然肥沃。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伊万彼得洛维奇,等待下一轮“正确”的口号响起。

阿列克谢走在依旧铁灰色的诺里格斯克街道上,寒风吹拂着他年轻却已带上些许疲惫的脸。他握紧了口袋里一枚冰冷的、从那个地下祭坛捡来的、扭曲的螺丝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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