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贤到梅馨苑时,日头正移过中天,将院中那几株老梅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斜长。
这位内廷大总管依旧是那身暗紫色袍服,步伐不急不缓,身后跟着两名手捧明黄卷轴的内侍。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里看不出情绪,只有深宫年月沉淀出的、近乎木然的恭谨。
梅馨苑正厅的门敞着,唐玉宣正与梅蕊、兰馨议着北境军饷调度的事,曲妙音坐在下首,手里翻着一册新到的账本。
见赵忠贤进来,几人都停了话头。
“老奴参见公主殿下。”赵忠贤躬身,声音平直如尺,“奉陛下口谕,请殿下接旨。”
唐玉宣搁下手中的朱笔,起身走到厅中,梅蕊、兰馨、曲妙音及一应侍女皆在她身后跪倒。
厅内霎时静下来,只剩窗外偶尔一声鸟鸣。
赵忠贤从内侍手中接过圣旨,徐徐展开。绢帛摩擦的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御极以来,夙夜兢业,唯恐有负社稷黎民。储贰之位,国之根本,必择贤德兼备、能承大统者居之。
皇六女玉宣,秉性聪慧,仁孝兼全。昔朕染恙,侍疾左右,不辞劳苦;东境叛乱,亲冒矢石,平定祸乱,功在社稷,德孚众望。朕观其才具胆识,实有过人之处,堪为嗣君。
兹立皇六女唐玉宣为皇储,入主东宫,总理朝政。为别于旧制,特称‘皇太女’。钦此。”
“皇太女”三字落地,厅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自古无女子称帝,自然也无女子当过太子,皇太女一称,唐玉宣属首例开创。
唐玉宣跪在那里,背脊挺直,一时间竟没动作。
阳光从门框斜切进来,正好照亮她半边脸颊,能看清她睫毛轻微地颤了一下。
梅蕊在她侧后方,悄悄抬眼,看见公主搁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慢慢松开。
“殿下,接旨吧。”赵忠贤合上圣旨,向前递了半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那双眼深深看了唐玉宣一眼。
唐玉宣吸了口气,缓缓抬起双手:“儿臣……领旨谢恩。”
她的手很稳,接过那卷明黄时,指尖甚至没有抖。
只是将圣旨捧在胸前时,垂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赵忠贤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极淡的、像是松了口气的笑意,重新躬身:“老奴恭喜皇太女殿下。
殿下须谨记,依礼制,殿下应尽快进宫谢恩。东宫那边,一应物事都已备下,殿下可择日移居。”
“有劳赵公公。”唐玉宣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惯常的温和,“父皇龙体可还安好?”
“陛下今日精神尚可,服了药,正歇着。特意吩咐,若殿下进宫,不必拘礼,随时可去。”
赵忠贤答道,顿了顿,又添了句,声音压低了些,“陛下还说……走到今日不易,望殿下勿忘初心,以江山百姓为重。”
唐玉宣神色一肃,郑重点头:“玉宣谨记父皇教诲。”
赵忠贤不再多言,行礼告退。那一身暗紫袍服转过廊角,消失在明晃晃的日光里。
厅内还是一片安静。
梅蕊第一个站起来,脸上已经绽开笑容,眼眶却有些发红。她走到唐玉宣身边,屈膝深深一福:“奴婢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兰馨也跟上来,声音带着哽咽:“殿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其余侍女们这才恍然回神,哗啦啦跪倒一片,喜悦的恭贺声此起彼伏。
唐玉宣抬手让她们起身,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还跪在原处的曲妙音身上。
曲妙音没动。她低着头,肩背微微起伏,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
她脸上没有梅蕊兰馨那种直接的激动,反而有些怔忡,眼睛里雾蒙蒙的,像是隔着一层水光在看什么极远的东西。
她看着唐玉宣,又好像不是在看唐玉宣,目光飘了一下,落到那卷被公主握在手中的明黄圣旨上,停住了。
“妙音?”唐玉宣唤了一声。
曲妙音猛地回神,慌忙站起身,动作有些急,裙角绊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她稳了稳身形,走到唐玉宣面前,福身行礼,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飘忽:“妙音……恭喜皇太女殿下。”
唐玉宣伸手扶她:“这里没外人,不必多礼。”
曲妙音直起身,目光与唐玉宣对上,那层水汽终于聚拢,凝成一点湿润的光。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极轻的叹息,混杂着笑音:“真的……成了。”
这话没头没尾,唐玉宣却听懂了。
她没接话,只是握着圣旨的手,又紧了些。
梅蕊已经招呼侍女去准备茶点,兰馨则开始低声吩咐人收拾厅堂,喜悦的气氛像水波般在梅馨苑里荡开。
唐玉宣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将那卷圣旨轻轻放在案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光滑的绢面。
曲妙音跟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还停在那圣旨上。窗外老梅的影子移过窗棂,在她脸上划过一道明暗。
“我……”曲妙音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回忆悠远,“我认识他时,他还在凌州,刚救了那些姑娘,安置在妙音坊……”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恍惚的弧度,“后来,他说,要写一个故事,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坐天下。”
唐玉宣抬眼看她。
“我说他疯了。”曲妙音摇摇头,眼底那点湿润的光晃动着,“话本子而已,写写痴男怨女、才子佳人便罢了,谁真会信这个?可他真写了,《清婉传》……
李清婉从深闺走到朝堂,从朝堂走到金銮殿。坊间议论纷纷,有人说好,有人说大逆不道,我那时心里也打鼓,怕惹祸上身。”
她停住,吸了口气,目光转向唐玉宣:“后来他说,要扶你上位。我嘴上没说,心里却想……这比写话本还像梦话。
公主虽好,可这天下,哪有女子当太子的道理?祖制、朝臣、天下人的口舌……哪一关能过得去?”
梅蕊端了茶过来,轻轻放在案几上,闻言也停了动作,站在一旁听着。
曲妙音端起茶盏,却没喝,只是捧着,指尖贴着温热的瓷壁:“可我看着他做。一步步,从凌州到京城,从白府到朝堂,从赵家院子的案子到东境平叛……
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不可能’三个字怎么写。太子倒了,二皇子也倒了,郑公策伏诛,八大藩王烟消云散……”
她的声音渐渐稳下来,那点恍惚褪去,变成一种沉静的、近乎肃然的佩服:“如今这旨意下来,‘皇太女’……史书上头一遭。我才真的信了,他不是说梦话。他说要扶你荣登大宝,就真的做到了。”
厅内静了片刻,只有茶香袅袅。
唐玉宣垂下眼,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掌心那道剑伤愈合后留下的浅粉色疤痕,在透过窗纱的柔和光线下若隐若现。
“是啊。”她低声说,像说给曲妙音听,也像说给自己听,“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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