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1966年5月10日 长途车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1966年5月10日
长途车上
那天夜里，钟立元仓惶出逃，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标，只是想着在天亮前赶紧离开上海，逃脱公安局的抓捕。
他不敢走大路，只捡里弄、小街穿行，一路向北，走到宝山一带时，天已大亮。看见一辆拉着货物的解放牌卡车停在公路旁，司机满头大汗正在车头修理。他心一动，走过去帮忙，凭着他在工厂练就的手艺，三下五除二便帮司机修好了车子，还从司机嘴里套出这辆车要去南京送货。他随口说正要坐长途车去南京探亲，司机便热情邀请他上了车，一路顺利离开了上海。
他在南京呆了一夜，又不敢住旅店，便在城墙边找了个僻静之处凑合了一晚，打定主意回他安徽老家，他觉得凭他一口乡音和在水厂练就的手艺，去个旁人注意不到的小地方，找个混饭吃的工作应该不是很难。
他老家在安徽凤阳，父母双亡，家乡只有些表亲。在长途汽车站售票窗口前，他寻思了半天，决定改道去皖南。一来他担心公安局会循线索追踪到他老家；二来皖南物产丰饶，相对富裕，找个安身之地应该会容易些。于是，他坐上了前往铜陵的长途客车。
车上人不多，一个像是出差的干部，两个返校的学生，一个满面愁容的少妇，一个抱着只母鸡的老妇人，还有一个光头上有戒疤的和尚。钟立元昨晚没睡踏实，除了提心吊胆外，还被野地里的蚊子叮得到处是包，上了车便昏昏睡去。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一颤，停下了，把他从昏睡中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车上的人纷纷下车，有的去野地里撒尿，有的在路边摊上买吃的，只有旁边座上的和尚半眯着眼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冲和尚打了个招呼：“下去活动活动？”
那和尚恹恹地说：“不想动，我晕车。”
钟立元径自下车，走到小吃摊前。
“这大包子怎么卖啊？”
“肉包一毛，素馅五分，茶水免费。”
钟立元心中一动。
他三两口吃完两个肉包子，又买了两个素馅包子，端着一碗茶水上了车，对那和尚热情地说：“来吃点热的，喝点水就不晕车了。放心，包子是素的。”
那和尚感动地一个劲儿双手合十称谢：“多谢施主，多谢施主！”
吃完包子喝完热茶，又随钟立元在车下溜达了一会，和尚显得精神了许多。当车子再次开动，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一块儿热络攀谈起来。
没几句话，钟立元便弄清了。和尚法号“慧坚”，是九华山松柘寺里的和尚，他原籍安徽淮南农村，六〇年时，家里揭不开锅了，便投奔在松柘寺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在寺里落发为僧。一开始是想寻口饭吃，后来待的时间长了，心也静了，便一心向佛了。
慧坚试探问道：“看施主愁眉不展，敢问施主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钟立元长叹一声：“世界之大，竟无我安身之处！”
慧坚：“您这是？……”
钟立元一脸愁容：“车到站了，我都不知道去哪儿？”
慧坚关切问道：“施主是碰上什么难事了？”
钟立元愈发愁苦：“不瞒大和尚说，我是逃出来的。我祖籍安徽，解放前随父亲到上海逃难，后来就定居在上海郊区农村务农。父亲去世后，就剩我孤身一人，我辛辛苦苦劳动，好容易讨了个老婆，谁知本地的一个瘪三欺负我是外乡人，勾搭跑了我老婆。我去公社上告，可没人理我，我气不过上门去讲理，反而被打了一顿。一怒之下，我烧了他家房子，就跑出来了。现在我是无家可归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回老家再说吧。”
慧坚同情地点点头：“施主也是苦命人啊。”他话音一转：“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有没有想过放下世间尘缘？”
钟立元迷惑不解：“怎么能放下啊？夺妻之恨啊，再说公安局还要找我麻烦呢。”
慧坚一笑：“施主本来就是自鸣不平，何罪之有？”
钟立元不以为然：“话是那么说，可眼下我最要紧的是寻一条能吃饱饭的生计呀。”
慧坚解释道：“小僧的意思，施主何不遁入空门？”
钟立元好似恍然大悟：“可我对佛门一窍不通啊，哪个寺庙敢收留我？”
慧坚正色道：“领悟佛理的博大，不在于念了多少佛经，也不在于穿了多久袈裟，而在本心的纯净。施主勇于惩恶扬善，可见自有慧根；你我素不相识，施主却怜贫惜弱，慷慨相助，足证一片善心；礼佛不仅看本心，也讲究机缘，与小僧偶遇便是机缘，施主可有兴趣随小僧上九华山上小住几日？几日之后，是去是留，全凭施主独断。”
钟立元心里暗自道，这慧坚和尚貌不惊人，自以为普度众生，倒是口吐莲花，口才了得。表面上他仍装出一副期期艾艾、犹豫不决的表情。
慧坚见钟立元似有心动，便趁热打铁：“我们九华山与山西五台山、四川峨眉山、浙江普陀山并称中国佛教四大名山，是地藏王菩萨道场。唐朝最兴盛时，山上有三百多座寺庙，如今也还有70多座。我们松柘寺虽然规模不大，但历史悠久啊……”
钟立元打断他的话问道：“敢问和尚，这个地藏王菩萨是保佑啥的？”
慧坚说得眉飞色舞：“地藏王菩萨因其‘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密藏’而得名，是汉传佛教的四大菩萨之一，既保佑生者的安居乐业，也保佑亡者的魂魄安宁，希望人们改邪归正，离开地狱不再受苦，早日去往极乐世界。”说着一击掌：“巧了，正适合施主的境遇啊！”
钟立元一副深感兴趣的样子，应承道：“那我就随和尚上九华山看看，如果地藏王菩萨能帮我度过此劫，我愿以残生侍奉菩萨。”
慧坚一听，极为欢喜，道：“地藏菩萨普度众生，定会帮助施主实现愿望。施主早有慧根，若能一心向佛，多加参悟，将来会有大智慧的。”
钟立元学着和尚的语气文绉绉地说：“只是我六根未净，又对佛法一窍不通，不知能否入得了住持和众僧的法眼。”
慧坚信心满满：“施主放心，小庙住持是我的亲戚，我与他去说。再说，我们庙小，连我师父在内总共才六个人，不像那些大寺庙，规矩那么多。……哎，聊了那么久，还没问施主的尊姓大名呢？”
钟立元想到自己仓惶出逃的情形，本想随口诌个“逃亡人”的谐音叫“陶旺仁”，心思玲珑的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哦，我叫陶旺财。”
两人越聊越投机，一同在铜陵下了车，又转车到青阳县，步行上了九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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