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萝把陆行云安排在他上次去过的书室，照旧拿了各式各样的书和茶水点心给他。
“郎君请便。”嘉萝朝陆行云行了个礼，言语间透露出要走的意思。
陆行云并未阻止，“多谢。”
嘉萝轻轻摇头，接着转身离开。
陆行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嘉萝，直到厚实的大门将他的视线隔绝，令他再也看不见嘉萝的背影。
他随意扔掉手中的书，视线转到窗外，看似在欣赏窗外的风景，实则目光涣散，瞧着像在发呆。
嘉萝一边走，一边看向实时面板中陆行云的脸。陆行云太过敏锐，方才她故意露出破绽，应该已经引起了陆行云的注意。
这可太好了，陆行云越是谨慎敏锐，对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越有利。至少不会害她心机白费，抛媚眼给瞎子看。
有陆行云在，嘉萝不好偷懒，只能将上午暂时不营业的想法驱散，老老实实打开书斋大门做生意。
原主这具身体虽然弱了点，但不需要吃饭，嘉萝没有养家糊口的危机，对做生意便不太上心，不过她身在局中，不论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还是维持原主的人设，她都必须好好经营书斋，最起码不能让陆行云看出她对书斋并不上心。
翰墨书斋的位置不算好，铺面也不大，往来的都是些穷举子，稍微有点儿钱的读书人都更愿意去其他几家名声在外的大书斋，嘉萝倒不太忙，索性取了书，坐在柜台上看，有客人登门便上前招呼，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看书。
凭着原主的记忆，嘉萝能看懂大殷朝大部分文字。她看书，一则是为了立人设，二则是为了打发时间，三则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所处的世界，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并不是真的沉浸其中。所以即便陆行云刻意放缓脚步，敛去气息，当他的脚踩在一楼地面那刻起，嘉萝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
她佯装未察，保持看书的姿势不变。
陆行云的心不甚平静，他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嘉萝为何那般奇怪，索性放弃。
结束发呆后，他尝试拿书去看，却发现自己根本读不下去，反倒是楼下的动静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他练武多年，内力深厚，五感比普通人敏锐太多，哪怕置身二楼，也能听清楚一楼发出的声响。因而知晓今日上午书斋只迎来了三四位客人，生意十分一般。而那些客人也都不甚富裕，付款时犹犹豫豫，不大爽利。
其中有一个替自己兄长买笔的年轻小妹妹，为了一个铜板的折扣，一个劲儿同嘉萝纠缠，陆行云在楼上都听烦了，没想到嘉萝竟然能沉住气和小妹妹过招，虽然最后她还是败给了小妹妹的眼泪，同意便宜一文钱，而小妹妹因为能用这一枚钱买糖豆吃，终于收住哭声，欢欢喜喜离开。
陆行云听得无奈，这样做生意，迟早会亏本吧？
又坐了会儿，发觉楼下再无声响传出，陆行云走出了书室。
他倒不是故意收敛气息，只是在外行走多年，仇敌太多，收声敛息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当他站在一楼，彻底和嘉萝出现在同一片空间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收敛了气息。
他站在楼梯口，并没有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默默看向嘉萝。
此时的她，正坐在柜台前，手中捧一卷书，全部的心神都落在那页书上。她坐的位置靠近大门，温暖的阳光从外面射入，在她周身跳跃浮动。两人隔了不远的距离，陆行云却清晰地看到了她微垂的眼睫，那睫毛又长又翘，被阳光晕出金黄的色彩，宛如有了生命。
温暖的阳光赋予了嘉萝别样的柔和，这副样子和她之前有很大不同，陆行云一时没能收回目光。
陆行云向来知晓嘉萝生得极好，但她的气质一直偏向沉静清冷，颇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像腊月红梅枝头上覆盖的新雪，带给人扑面的凉意。并不是说她这个人不好相处，相反，她在他面前，一向是很好相处的。陆行云只能将这份感觉归结为嘉萝生性如此，性子虽和善，却不喜欢与人过多接触。
他记得她虽出身望族，一家子骨肉亲人却都是豺狼之辈，将她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撇在寺庙。她栖身寺庙多年，磕磕绊绊长大，养成这样的性子气质实在太正常不过。和现实的狠辣亲人、尔虞我诈相比，书里的世界要纯粹的多，也难怪她那么喜欢读书。
分析观察早就成了陆行云的本能，可唯独这一次，他在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心境并非冷静乃至冷酷，而是带了丝丝缕缕的怜惜。
明明不久前他才看过嘉萝的身份信息，当时他不以为然，只想从那堆文字里分析出嘉萝是否可疑以及霍枭何为总是咬着她不放，根本不曾在乎那些文字记载了一个女子孤立无援的前半生。
此时此刻他见到了嘉萝本人，那些文字变成了实实在在可见的疮疤，在她身上烙印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那些疤痕不讲道理地涌入他眼中，令他生出不该有的怜惜之心。
陆行云在分析嘉萝的同时，也在分析审视自己的情绪。
他将这一面所得的信息安放在大脑中合适的位置，平复好心绪后，缓步走向了嘉萝。
因陆行云这一次没有再刻意收敛气息、放轻脚步，当他走到书斋中央，距离嘉萝还有一半脚程的时候，嘉萝终于觉察到陌生气息的靠近，偏头看向陆行云所在的方向。
她的眼底略带了些迷茫，看清来人是谁后，那双眼睛不由瞪大。
“陆郎君。”
她下意识唤出声。
陆行云微微颔首，继续往前走。
嘉萝很快回神，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子，边走边问：“郎君要走吗？”
陆行云看一眼外面的天色，“是。”
说罢，他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快步走到柜台旁，将荷包放在上面。
因他这一举动，嘉萝停下步子，眼中闪过疑惑。
“看书的钱。”陆行云解释。
嘉萝眉心微蹙，张张嘴，正要说话。
“你不要推辞。”陆行云先她一步开口，“更不要拿所谓的恩情抵掉我本该付的银钱。你一个人经营书斋本就辛苦，这些钱对我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对你来说却是你在玉京立足的根基。你开书斋本就是为了做生意，怎好因为我破例？”
陆行云难得多说了几句，知晓嘉萝整日把恩情挂在嘴边，先堵了她的嘴，表明自己不愿占她便宜。
嘉萝确实不好再拿恩情说事，免得叫陆行云以为她想借机攀附。
她轻轻摇头，很快想出应对之策，换了个说法：“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她抬手拿起荷包，掂了掂份量，笑道：“来我这书斋借书读书，一日只需五文钱，郎君给的太多了。”
陆行云面色有一瞬僵硬，默了默，道：“多给的那部分只当存在你这儿，我来一日便扣一次的钱。”
嘉萝：“这些银两足够郎君在我这儿看上几年的书，郎君就不怕我哪一日经营不善跑了，让你的银子白白打了水漂？”她难得开起玩笑，嘴角笑意更深。
陆行云见状，心中尴尬之意散去不少，面上恢复了镇静，“那么就请阮娘子好生努力，在荷包里的银子没花完前，争取不让书斋倒闭。”
“承郎君吉言，我会努力的。”嘉萝笑道。
嘉萝表现得很自信。
考虑到嘉萝卖东西的方式，陆行云却没那么有信心。她这书斋里的东西本就不贵，她又那般好说话，跟个散财童子似的，如何能经营好书斋？只怕到时多来几个方才那样哭哭唧唧，用眼泪当武器的小女孩，她就会连连溃败，将东西贱卖到底，直到赔个底掉。
正欲开口提点两句，想到在嘉萝眼里，当时他应该还在二楼，不可能听到她和顾客的对话，陆行云忽然有些心虚，只得将话咽下，想着日后再说。
“郎君还没用午饭，正好我今日赚了些钱，不如我请郎君吃饭吧？”正想着，耳边冷不丁响起嘉萝的声音，陆行云听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书斋只怕当真开不了多久。
不过他也没拒绝嘉萝的邀请。大不了付钱的时候他自己来，缉妖司的饭他早就吃腻，也该换换口味。
说服自己后，陆行云矜持地冲嘉萝点头，“多谢娘子。”
嘉萝将荷包放入柜台下的抽屉，又从里面拿出几块碎银，笑道：“我家底太薄，没办法请郎君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陆行云：“但凭娘子做主。”
“平康市新开了家酒楼，为了拉生意，这几日菜品一律打折，楼内还有说书先生讲故事，听闻他家做辣菜一绝，不知郎君可能吃辣？”嘉萝问道。
陆行云：“可。”
“那便去这家酒楼吧。”嘉萝道。
陆行云没有意见。
酒楼距书斋不远，两人步行约一刻钟，便到了。
因着折扣力度较大，酒楼里人满为患，嘉萝和陆行云只在一楼最偏最远的地方占到位置。
坐下后，嘉萝有些不好意思，“我带的钱不够去雅间，委屈郎君了。”
陆行云表现得很善解人意，“无妨。”
不远处一位大娘忽然转过头，目光在嘉萝和陆行云之间绕了一圈，最终对着陆行云重重哼了一声，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收回目光前，大娘又看了嘉萝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传递出四个字——怒其不争。
把嘉萝和陆行云弄得不上不下后，大娘飘飘然转过头，看向说书人所在的方向，浑然不觉自己搅乱了一池春水。
陆行云何等聪明，哪怕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也立刻读懂了大娘未明之意。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可他又不能上前与大娘理论，毕竟人家一个字都没说，上赶着凑过去，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发难看，更有恼羞成怒之嫌。
这位大娘真是妙人啊。嘉萝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她不仅不能笑，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实在辛苦得很，可望着陆行云那黑如锅底的脸，嘉萝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辛苦了。
谁让她的人设早立，只能辛苦陆行云吃会儿瘪了。
嘉萝抬手摸了摸脸，压低声音对着陆行云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陆行云忍不住闭上眼。
过了几息，他睁开眼，回答了嘉萝的问题，“你的脸很干净，没有东西。”
“那为何...”
嘉萝的话没说完，便被陆行云打断，“喝茶吧。”
说罢，自己率先拿起杯子，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可这茶水不仅没能浇灭他心头的怒意，反而让这怒火高涨了几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不知不觉间，陆行云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出几道裂痕，若非他方才将里面的茶水饮尽，只怕他又要出一番丑。
虽然嘉萝觉得陆行云这副气恼的样子比之前冷冰冰的样子讨喜太多，但她也不敢让陆行云太下不来台，否则那位大娘怕要倒霉了。
她忙唤来店小二，请店小二推荐几道酒楼的招牌菜。
店小二口齿极为伶俐，嘴巴一张一合，足足报了十几道菜名。
嘉萝偏头看向陆行云，“郎君喜欢那些菜？”
有了这一茬，陆行云心中郁气散去几分，他沉着脸，对店小二道：“把招牌菜都上一遍。”
说着，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扔到店小二面前。
店小二忙接了荷包，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嘞。”
末了，又说了句奉承话，“客官真豪气。”
说罢，店小二打开荷包，准备取出相应的银子。
陆行云一句“剩下的赏你了”，令店小二又惊又喜，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行云，回过神后，对陆行云说了一串又一串吉祥话。成功把周围几桌客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包括先前那位大娘。
嘉萝垂下眼眸，端起桌案上的茶杯， 默默喝起茶。
茶水漾开，映出她微弯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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