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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能改变一切(刀子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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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似引力势阱,我甘愿化身为一粒尘埃,主动坠进你的场域。连靠近都带着量子隧穿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你如恒星般的运转轨迹 。———诸葛大力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午后的阳光斜切进来,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梯形。

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墨水和干燥木头混合的、历史系特有的气味。

王教授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透过袅袅上升的茶水热气,落在孟屿身上。

他手里正捻着一页薄薄的打印纸,边缘微微卷起。

孟屿刚结束下午的课,背包还斜挎在肩上,额角带着点赶路留下的薄汗。

他站在办公桌前,心里正盘算着晚上是带大力去新开的那家云南菜馆,还是干脆在3603煮点面条对付——毕竟昨天刚采购的食材还没吃完。

“小屿啊,坐。”

王教授抬了抬手,指了指桌前的硬木椅子,声音不高,带着点惯常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孟屿依言坐下,心里那点关于晚饭的盘算暂时搁置,直觉告诉他教授这架势,不像只是聊聊论文进度。

他注意到王教授手里那张纸,页眉印着一个醒目的红色徽标,是首都某着名学术机构的。

“有个事儿,跟你商量商量。”

王教授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把那张打印纸推过来,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看看这个。”

孟屿探身接过。纸上是清晰的会议通知函,标题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撞入眼帘:“‘唐代社会转型与丝路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主办单位那栏,赫然列着几个国内历史学界响当当的名字。举办地点:北京。时间:下周六。

“这……”

孟屿心头一跳,目光飞快扫过会议议程和拟邀请学者名单,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名单上好几个名字,都是他论文参考文献里反复引用的学界大牛!这规格,这阵容……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王教授,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一丝被巨大馅饼砸中的茫然。

“系里拿到两个正式参会名额。”

王教授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稳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一个给我,另一个……系里几个老头子的意思,是想给年轻人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的机会。尤其是像你这样,底子扎实,方向对路,又肯钻的。”

孟屿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通知函,指腹能感觉到纸张细微的纹理。

去北京?参加这种级别的研讨会?和那些只在专着扉页上见过照片的人同场交流?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学术盛宴!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感猛地冲上头顶,他感觉自己握着纸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王老师,这……我……”

他一时竟组织不好语言,只觉得喉咙有点发干,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这机会太珍贵了!

“别高兴太早,”

王教授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了然的笑意,又像藏着点考较,“去,不是让你光带着耳朵去听的。参会,是要发言的。喏,”

他下巴朝通知函点了点,“议题分组,你自己看。要准备一篇像样的会议论文,提纲也好,详稿也罢,总之,得拿出点东西来,在那些老前辈面前,不能露怯,更不能丢了咱学校的脸面。”

王教授的话像一盆恰到好处的温水,瞬间浇熄了孟屿心头的燥热,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是啊,这机会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

他低头,目光聚焦在通知函上那几个分组议题上:“唐代经济结构与社会流动”、“丝路贸易与多元文化交融”、“社会阶层与身份认同的嬗变”……每一个都是宏大的命题,都需要深厚的积累和独到的见解。要在短短一星期内拿出一篇有分量的东西,压力瞬间就上来了。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大脑开始高速运转,飞快地检索着自己过往的阅读积累和研究兴趣点。

兴奋感被一种更强烈的、带着挑战意味的使命感取代。

“怎么样?时间有点紧,任务不轻。”

王教授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语气里带着询问,也带着信任,“敢不敢接这个活儿?要是觉得太仓促,系里再考虑其他人选也行。”

“敢!”

孟屿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不加掩饰的渴望,“王老师,我一定全力以赴!选题方向……我初步有点想法,关于丝路贸易中粟特商团对长安东、西两市商业形态差异化的影响,这个切入点或许……”

他语速飞快,眼神发亮,瞬间进入了学术状态,仿佛刚才那个被巨大惊喜砸懵的人不是他。

王教授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初步设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颔首:“嗯,思路不错,有可行性。具体细节,我们回头再详细讨论。行程安排都在通知后面附页,食宿会议方包了,来回交通学校报销。你尽快把个人身份信息给我,那边要订票和安排住宿了。”

“好的,王老师!我回去就整理好发给您!”

孟屿连忙应下,小心地将那张通知函折好,郑重地收进背包的内袋里。指尖触到那张纸,仿佛还能感受到它蕴含的能量和压力。

“行了,去吧。”

王教授挥挥手,重新拿起桌上的钢笔,“抓紧时间准备,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谢谢王老师!”

孟屿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才彻底舒展开来,混合着巨大的喜悦、沉甸甸的压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背靠着办公室门外冰凉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走廊里很安静,午后的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

北京……研讨会……发言……论文……

3603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一股温暖而诱人的香气瞬间将他包裹—是黄油焦化的浓郁奶香,混合着煎烤肉类特有的焦脆气息,还有一丝清甜的蔬菜味道。

客厅暖黄的灯光像一张柔软的毯子,驱散了身上沾染的微凉春风和一路奔波的尘埃。

“回来了?”

厨房岛台后探出大力的脑袋。她身上套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外面罩着条浅卡其色的背带围裙,皮革搭扣看着挺专业,可惜鼻尖和围裙前襟都沾着几点显眼的白面粉,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勋章。

她露出的小臂线条利落,正拿着刀,笃笃笃地切着小葱,动作干净利落。

“嗯。”

孟屿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点刚从巨大信息量里抽离出来的微哑。

他把背包随手甩在沙发上,几步就凑到了岛台边,下巴几乎要搁在大力肩头,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好香。今天是什么?”他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灶台。

“迷迭香煎鸡排,白灼芦笋,还有….”大力手上动作没停,刀尖利落地挑起切得细碎的葱花,手腕一抖,均匀地撒进灶台上正咕嘟冒着小泡的奶油蘑菇浓汤里。

她关了火,拿起木勺快速在浓汤表面搅动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奶混合着菌类特有的鲜气更加浓郁地扑腾出来。

她这才侧过脸,鼻尖不经意间蹭过孟屿凑得过近的脸颊,顺带把那点面粉也蹭了一点在他脸上,“饿鬼投胎?洗手去。”

语气带着点嫌弃的笑意,眼神却亮晶晶的。

孟屿被她蹭得痒痒,笑着直起身,抬手抹了把脸,果然沾了点白色。“遵命,诸葛大厨。”

他转身走向洗手间,脚步都轻快了些。厨房的烟火气和她的存在,像有神奇的魔力,暂时抚平了心头的波澜壮阔。

水流哗哗,冰凉的水冲过手指。

孟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还残留着刚才的笑意。他快速洗了把脸,擦干,走回客厅。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盘色彩诱人的食物。

金黄油亮的鸡排切面透着嫩粉,上面点缀着几粒深绿色的迷迭香;翠绿的芦笋整齐地码在一边,淋着一点清亮的橄榄油;两碗奶白色的浓汤正散发着袅袅热气。

大力解下了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t恤下摆被带起一点,露出一小截柔韧的腰线。

她拉开椅子坐下:“快坐下,凉了就不好吃了。”

孟屿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刀叉。

鸡排外层煎得焦香酥脆,内里却汁水丰盈,迷迭香的独特秀气混合着肉香在口中弥漫开,恰到好处的咸瞬间唤醒了味蕾。

芦笋清脆爽口,带着春天的鲜甜。奶油蘑菇汤浓郁丝滑,带着菌类的鲜美和奶油的醇厚,熨帖地从喉咙滑下去,暖意一直蔓延到胃里。

“好吃。”

孟屿由衷地赞叹,又切了一大块鸡排送进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

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顿熨帖的晚餐驱散了。

他看着对面埋头喝汤的大力,她鼻尖上那点没擦干净的面粉还在,随着她小口喝汤的动作微微动着,显得格外孩子气。

他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放下刀叉,悄悄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趁着大力低头专心对付芦笋的瞬间,他迅速打开相机,对着她“咔嚓”一声。

安静的餐厅里,这快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大力立刻抬起头,眼睛带着询问:“干嘛?”

“没什么,”

孟屿强装镇定,手指飞快地按着键想把照片藏起来,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记录一下..嗯?劳动成果。”

大力狐疑地看着他,放下叉子,直接朝他伸出手:“手机给我看看。”她的语气带着不容质疑。

孟屿犹豫了一下,看她坚持的眼神,只好把手机递过去,还不忘补充:“就是….挺可爱的。”

大力接过手机,低头一看屏幕—照片里她微低着头,鼻尖和脸颊上沾着几处明显的白面粉,眼神因为专注于食物显得有些懵懂,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汤的痕迹。

背景是暖黄的灯光和餐桌一角,构图随意,却有种说不出的傻气又真实的可爱。

她盯着照片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悄悄红了。

她飞快地把那张照片删掉,然后把手机塞回孟屿手里,拿起叉子继续戳芦笋,小声嘟囔:“无聊……偷拍怪。”

孟屿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故作镇定的侧脸,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忍不住低低笑出声。他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

两人安静地吃完了饭。孟屿主动收拾碗碟:“大厨辛苦了,洗碗这种粗活我来。”

他把空盘子叠起来,端向厨房水槽。

大力也没推辞,起身去客厅,顺手打开了电视,调到某个讲动物迁徙的纪录片频道,声音调得很小,作为背景音。

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孟屿站在水槽前,水龙头流出的温水冲刷着手上的油渍。

他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北京之行的思绪又悄然浮上心头。该怎么跟她说呢?

等他洗好碗,擦干手走出来,客厅的灯调暗了一些,只剩下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融融的光晕。纪录片里角马群奔腾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大力已经不在沙发上了。孟屿坐在懒人沙发上等待。

不一会,大力从卧室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睡衣。

不是平时那种保守的全棉套装。是一件…..嗯,有点特别的睡裙。

细吊带的款式,布料是柔和的浅豆沙色,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珠光。

两根细细的带子挂在圆润的肩头,露出大片白皙的锁骨和肩膀线条。

裙摆不算很短,刚过大腿中段,但剪裁流畅贴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美好的曲线。

外面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同色系的薄开衫,但没系扣子,里面的吊带裙依然清晰可见。

她似乎没太在意自己这身装扮带来的视觉冲击,径直走到那只巨大的米白色懒人沙发边,踢掉拖鞋,赤着脚踩上柔软的地毯。

孟屿正半靠在懒人沙发里,手里拿着那本《唐代两税法实施考辨》显然是心不在焉,没翻一页。听到动静,他下意识地抬眼。

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他明显愣了一下。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上,像是涂了一层柔和的蜜。

那身睡裙和他平时熟悉的那个穿着宽大t恤或格子睡衣的诸葛博士,反差有点大。

大力像是没注意到他瞬间的怔忡和微微暗沉下来的眼神,走到沙发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她一条腿的膝盖陷进柔软蓬松的沙发里,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跨了上来,身体微微前倾,就这么…直接跨坐到了他腿上。

孟屿只觉得腿上蓦地一沉,属于她的温热气息和沐浴后淡淡的清新皂角香瞬间笼罩下来。

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手里的书差点掉下去。

“看什么这么入神?”

大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

她双手随意地搭在他肩膀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他t恤的领口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距离近得他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那双清澈眼睛里此刻流转的、带着点狡黠笑意的光。

孟屿半陷在沙发深处,背脊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填充物被压实的弧度。

一只纤细的手臂松松地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却不安分。

她纤细的指尖,正慢条斯理地、带着某种研究精神般,一颗一颗地拨弄着他t恤领口边缘的纽扣。

从最上面那颗开始,指腹轻轻摩挲过塑料纽扣微凉的表面,指甲若有似无地刮擦着边缘,然后滑向下一颗。

动作轻柔又带着点刻意的撩拨,像羽毛在心尖上反复搔刮。

孟屿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节奏悄然改变。

他垂眸,看着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那截在灯光下泛着细腻光泽的后颈,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直冲头顶。

他下意识地想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怕惊扰了这无声的“实验”。

“唔……”

大力忽然在他怀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像慵懒的猫。

她微微仰起脸,下巴蹭着他胸口,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暖光下流转着狡黠又柔软的光。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软糯:“孟老师……”

她指尖停在他第三颗纽扣上,指腹轻轻按压着纽扣下的布料,感受着他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心跳加速13%。体温升高0.7c。”

她报出精准的数据,嘴角弯起一个得逞的弧度,像偷到糖果的小狐狸,“是因为……这本税制考辨太艰深了?还是……”

她故意停顿,身体又往前蹭了蹭,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下颌线,带着点清甜的诱惑,“……因为这件实验样本的干扰系数……有点超标?”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像小钩子。

孟屿被她这直白的撩拨弄得心尖发颤,差点直接缴械投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冲动,声音有些发紧:“诸葛研究员……请注意实验伦理,干扰实验对象的心率可是违规操作……”

“是吗?”

大力非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她忽然撑起上半身,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

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和睫毛的颤动。

她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诱惑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那……报告评审员,需要我……立刻终止实验,并接受深刻检讨吗?”

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紧抿的唇瓣。

孟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理智的弦绷到了极限。

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正要低头攫取那片近在咫尺的甜美——

一个念头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沸腾的欲念。

北京。研讨会。下周。他还没告诉她。

他扣在她后颈的手力道松了松,眼神里翻涌的暗潮褪去一些,染上了一丝迟疑和……歉意。

“大力……”他开口,声音带着情欲未褪的沙哑,却多了一层别样的郑重。

大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和语气的变化。

那点刻意营造的旖旎氛围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迅速消散。

她眼底的狡黠和情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询问:“怎么了?”

孟屿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稍稍推开一点距离,好让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他从背包里,摸索出那张被折得整整齐齐的会议通知函,递到她眼前。

“这个……王教授下午给我的。”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

大力疑惑地接过,展开。当“唐代社会转型与丝路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北京”、“下周六”这些关键词撞入眼帘,尤其是看到“发言”、“会议论文”的字样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投入了星子。

“国际研讨会?在北京?!”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纯粹地为他的机遇感到高兴,刚才那点被打断的小小不悦烟消云散,“孟屿!这机会太好了!规格很高!名单上都是学界重量级人物!”

她语速飞快,手指兴奋地点着纸上的几个名字,“你之前引用的那篇《粟特聚落考》的作者也在!还有……”

她的兴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像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突然卡壳,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语速也慢了下来,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下周六……”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时间点,目光再次聚焦在通知函上那个醒目的日期。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孟屿,眼神里刚才的兴奋和喜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底下清晰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那委屈很淡,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孟屿心上。

“可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通知函的边缘,“下周三……是我们学院和外校的联合辩论赛,决赛场。在模拟法庭。”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但那份失落却掩不住:“我……是四辩。准备了好久的。之前跟你说过……你说……会来看的。”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微微垂下眼睫,不再看孟屿,目光落在自己捏着通知函的手指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纪录片里角马群奔腾的沉闷声响,显得格外空旷。

孟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看着大力低垂的眉眼,那点强装的平静下透出的委屈,比任何抱怨都更让他难受。

“我知道,大力。”

他声音有些干涩,伸手想握住她捏着纸张的手,却被她微微侧身避开了。

她依旧低着头,像是在研究那张纸上的油墨纹路。

“研讨会……行程很紧。王教授说,这周日下午就得飞过去报到,适应场地,还要最后准备发言稿。周三……正好是会议开幕和分组研讨的第一天,非常重要……”

他试图解释,声音却带着连自己都察觉到的无力。

大力没说话,只是沉默着。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孟屿喘不过气。他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睡裙里,刚才那点自信张扬的气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抽离了支撑的脆弱感。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孟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不是哭,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情绪的深呼吸。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直直地看进孟屿的眼睛里。

“孟屿。”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冰的玻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

“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你的超忆症。你说,它像一座永不磨损的图书馆,所有细节,无论多微小,都被清晰地归档、存放。你记得王教授两年年前某次讲座引用的一个冷僻文献的出版年份,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遇见时我借阅的书单,记得我上个月随口提过一次想吃城西那家新开的提拉米苏,你还记得我学的所有内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表象:

“所以,你记得下周三我的辩论赛,记得你答应过会来。甚至,你可能记得我提过决赛的对手很强,记得我为了找某个刁钻论据熬了两个晚上。这些细节,都清晰地存放在你的图书馆里,随时可以调取。”

“可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被压抑的痛楚和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关于我的期待,我的……需要,总是被排在最后一位?”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尖锐的核心问题,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受伤:“在你的优先级序列里,诸葛大力是不是永远排在唐代两税法、排在粟特商团、排在任何一个学术邀约之后?哪怕你明明记得所有关于我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她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对抗某种巨大的情绪洪流,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分析的表象,但声音里的哽咽已经藏不住了:“孟屿,我有时候……会害怕。害怕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只是你生活里一个重要的、但并非不可替代的女孩?一个可以随时为了更重要的目标的替代品?”

她顿了顿,眼神只剩下一种安静的、带着点疲惫的认真,那种被珍惜的东西落空后,努力保持体面的认真。

“孟屿,”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像蒙了一层薄纱,“以前我总觉得,爱应该让人更强大,更独立。可跟你在一起后……”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暂,却带着一点自我解嘲的涩意,“……我好像总是在变小,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拙,还要……”

她吸了吸鼻子,极力控制着那股涌上鼻端的酸意,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还要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微。”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

那层强装的冷静彻底碎裂,巨大的委屈和不安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孟屿的胸口,双手紧紧揪住了他t恤的前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棉布,迅速在孟屿的胸口晕开一小片。

孟屿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大力的话,像一把把冰冷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凿开了他从未深究过的内心角落。

超忆症……是的,他记得一切。

记得她辩论赛的时间、地点,记得她提起时亮晶晶的眼神,记得自己那句不经意的承诺。

他甚至记得更早的时候,因为临时要帮王教授校对一篇急稿,错过了她精心准备的第一次公开实验报告会;记得因为沉迷一个碑文考据,在她重感冒发烧时,只是匆匆买了药送去,没能留下多陪一会儿……

他以为这些“小遗憾”可以被弥补,以为她强大的理智足以理解学术的“优先级”。

他习惯了把自己的历史研究放在首位,习惯了把她放在“稳定后方”的位置,潜意识里觉得她会一直在那里,会理解,会等待。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记得”,与实际行动上的“延后”和“搁置”,在她心里堆积成了多么沉重的砝码。

每一次“记得却做不到”,都比单纯的遗忘更伤人。因为他记得,所以他的选择显得更加清醒,更加……残酷。

那句“是不是永远排在最后一位”,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低头看着怀里颤抖的身体,看着那滴落在他胸口的温热湿意,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他。

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此刻成了最锋利的证据,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自私和疏忽。

他记得所有关于她的细节,却依然一次次将她推后。这比遗忘更可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惯常的、带着点调笑的安抚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解释,在那些清晰的“记得”与“做不到”的事实面前,都成了苍白的辩解。

他只能僵硬地、笨拙地抬起手臂,更紧地、更紧地将那个颤抖的身体圈进怀里。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无声的啜泣带来的细微震动。

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却驱不散孟屿心头骤然降临的冰冷和自我怀疑。

纪录片里角马群奔腾的蹄声依旧沉闷地回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模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条理”和“优先级”,可能正在亲手推开他最珍视的人。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怀中那细微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

大力缓缓地、几乎带着点艰难地,从他胸口抬起头。

泪痕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蜿蜒出几道湿亮的痕迹,鼻尖和眼眶都泛着明显的红晕,眼睫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

她没去看孟屿的眼睛,只是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他t恤前襟那片被泪水濡湿的深色印记上,眼神有些空茫。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孟屿心脏骤停的动作。

她扯动嘴角,努力地、非常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生硬、勉强,像强行拼凑起来的碎片,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卑微。

“孟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砂纸磨过,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那双总是清澈锐利、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水汽氤氲,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惊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每一分愧疚、每一丝慌乱都刻进心里。

“我刚才……有点失控了。”

她轻声说,嘴角那个勉强的弧度依旧挂着,像是在维持最后的体面,“说了一些……不太理智的话。”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他t恤的褶皱,指节泛白。

“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却又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看清却不愿承认的事实,“我知道的……对你来说,那些历史里的尘埃,那些早已湮没的王朝兴衰,那些需要被重新解读的碑文和税制……它们的分量,它们在你心里的优先级……”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那个强行维持的笑容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她飞快地眨了下眼,逼退眼底又涌上来的酸涩。

“……它们的分量,就是比诸葛大力要重。重得多。”

这句话,她说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无声的涟漪。

孟屿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心脏,他想开口,想反驳,喉咙却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大力却像是没看见他的痛苦挣扎,或者说,她看见了,却选择了忽视。

她只是继续说着,语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像在自言自语:

“我怎么能奢求……奢求我能比得过它们呢?”

她嘴角那抹卑微的笑容加深了一点,带着点自嘲的苦涩,“那是你的天赋,你的使命,是你骨血里燃烧的东西。是你之所以是孟屿的……根基。”

她的指尖不再抠他的衣服,而是轻轻抬起,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颊。

指腹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划过他的颧骨,像是在描摹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爱你,孟屿。”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控诉和委屈,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混杂着深不见底的卑微。

“我爱你……爱你的全部。”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爱你看那些枯燥史料时专注得发光的眼睛,爱你为了一段碑文辗转反侧的样子,爱你谈起那些千年尘埃时那种……仿佛能穿透时光的激情。”

她的指尖停在他的唇角,那点卑微的笑容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坍塌,只剩下眼底一片汪洋般的悲伤和认命。

“所以……我爱你,也包括……包括接受在你心里,我可能永远……只能排在这些之后。排在你浩瀚历史星图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砸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洇开更深的水痕。

“因为只有这样……”

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却挣扎着说完,“只有这样的孟屿,才是那个……天才的、耀眼的、让我……让我无法抗拒的孟屿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却像重锤,狠狠砸在孟屿心上。

那份爱屋及乌的卑微宣言,那份清醒着沉沦的痛楚,那份“因为我爱你,所以甘愿接受不被你放在第一位”的近乎献祭的伟大……

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他看着怀里泪流满面、却说着爱他全部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份混杂着卑微与深情的汪洋大海,巨大的恐慌和自我厌恶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不……不是的,大力……”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急切。

他几乎是本能地收紧了手臂,将她颤抖的身体更用力地、更紧密地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语无伦次,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胸前的布料,那湿意像硫酸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和心脏。“不是不重要……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急切地想要辩解,想要推翻她刚才那番卑微到令人心碎的宣言,可大脑一片混乱。

超忆症在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帮凶,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得却做不到”的瞬间,像走马灯一样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飞速闪过——错过她的实验报告会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发烧时她接过药时强撑的微笑,还有此刻,她泪流满面说着“只能排在角落”的绝望……

每一次,他都有理由。

学术稿件的紧急,碑文线索的稍纵即逝,研讨会的千载难逢……每一次理由都看似充分,无可指摘。

可当这些“充分”的理由堆积起来,最终导向的结果,就是让她形成了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在他孟屿的价值序列里,“诸葛大力”永远是可被延期的选项。

这份清晰的认知,比任何遗忘都更伤人。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苍白的道歉,声音哽咽,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身体的温度去驱散她话语里的冰冷绝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条理”和“优先级”,是如何在无形中、在一次次的“不得已”中,将她推向了自我怀疑的深渊。

怀里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大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倚靠着他,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皮肤。

又过了许久,久到孟屿胸前的衣料已经被泪水浸透了一大片,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怀里的抽噎才彻底平息下来。

大力慢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支撑起自己一般,从他怀里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颊上泪痕交错。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空茫绝望,反而恢复了一丝清明,那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认命感。

她看着孟屿,看着他那双同样泛红、写满了痛苦和自责的眼睛,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抚上他紧锁的眉头,试图将那深刻的褶皱抹平。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孟屿……”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攒最后的勇气,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太久。

“我……我不奢求能超过它们。”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卑微的恳求,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揪住了他t恤领口的一点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那不可能,也不应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压抑再次涌上的酸楚。

“我只是……”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红肿的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难以言喻的脆弱,“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稍微……多分给我一点点?”

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像是害怕看到拒绝或为难的神情。

“一点点就好……”

她重复着,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在你那浩瀚的图书馆里,在那些珍贵的古籍旁边……给我留一个……稍微大一点点的位置?”

她伸出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比如……7%?”

她报出一个数字,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谈判技巧和卑微的勇气,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恳求:“不用多……只要7%的优先级……在你规划那些重要的、紧急的‘任务’的时候……稍微……稍微想一下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想一下……我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也在等着你?”

她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低下头,额头重新抵回他的颈窝,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体再次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是爆发性的哭泣,而是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啜泣和抽噎,像受伤的小兽在寻求最后一点庇护和温暖。

大力那句破碎的“7%的优先级”,像一把最钝的刀子,在孟屿的心脏上来回切割,带来一阵阵迟滞而深刻的闷痛。

她卑微的乞求,她清醒的认命,她将自己置于尘埃却依然仰望的姿态,像一面骤然擦亮的镜子,将他灵魂深处从未正视的自私和傲慢照得无所遁形。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爱意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她柔软的发间。

这陌生的失控感让他心慌,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黑暗的洪流——那些被超忆症永久镌刻、深埋心底、他以为早已腐烂的碎片,被这巨大的痛楚和羞耻猛烈地搅动起来,带着腐朽的腥气,轰然冲破了堤坝。

迷茫像冰冷粘稠的泥沼,瞬间将他吞没。

他该怎么做?承诺?保证?那些清晰的记忆——他错过她实验报告会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她发烧时他放下药就匆匆离去的背影……像最锋利的嘲讽,抽打着任何试图出口的承诺。

他凭什么保证?他连自己都信不过。他引以为傲的“条理”和“优先级”,在此刻看来,不过是精心包装的自私和冷漠,是另一种形式的……锁链。

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注入致命的毒液。

他真的懂什么是爱吗?他以为清晰记得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就是爱。

可那些记忆,此刻像最残酷的讽刺。他记得清清楚楚,却依然一次次选择忽视她的期待,践踏她的感受。

就像……就像那对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记得他每一次哭泣、每一次恐惧,却依然选择漠视和伤害。

他是不是在重复着同样的模式?用另一种方式,在伤害着另一个靠近他的人?

他爱那些故纸堆里的王朝,爱那些早已湮灭的名字,爱解开谜题带来的颅内高潮。

他可以为了一个模糊的碑文线索废寝忘食。

可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会痛会哭会委屈的人,他却吝啬到连一次重要的辩论赛都不愿优先保证?

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是那个沉浸在学术光环里、被众人仰望的“天才孟屿”?一个用来掩盖内在那个肮脏、破碎、根本不值得被爱的“累赘”的华丽外壳?

自我厌恶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疯狂地焚烧着他。

他恨。恨透了自己。

恨这该死的超忆症!为什么不能遗忘?为什么要让他如此清晰地记得每一次辜负大力的瞬间?

更要命的是,为什么要把六岁之前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得如此深刻?

那阴暗房间里弥漫的灰尘和霉味,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的卧室门,门外传来的、母亲那永远冷漠的、事不关己的脚步声……

还有那天晚上,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臭和恐惧的味道,拳头和巴掌落在身上的闷响,骨头撞击地板的钝痛……以及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让他浑身血液都冻结的嘶吼:“累赘!你就是个累赘!”

是的,累赘。这就是他的本质。

从六岁起,不,从更早之前,就被那对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盖棺定论了。

他恨这超忆症。它让他忘不掉任何痛苦,忘不掉自己是多么的不被需要,多么的……该死!

这份清晰的记忆不是恩赐,是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是悬在他头顶、时时刻刻提醒他有多失败、多不配活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恨他引以为傲的图书馆!它恢弘、精密、永不磨损,却冰冷得如同那个锁了他无数次的柜子!

它只储存知识和痛苦,却无法储存如何去爱一个人的本能。它成了他逃避责任、沉迷自我、掩盖“累赘”本质的完美避难所!

恨他自己!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冷漠!恨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理所当然地挥霍着别人的爱和包容!恨他这副丑陋的嘴脸!恨他……为什么还活着?

那个黑暗的念头,带着冰冷的死寂,清晰地浮现:他早就该死在那天晚上,死在被父亲殴打的痛苦里,死在那个锁住他的、黑暗冰冷的柜子深处。

也许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下手再重一点就好了。也许他再也不会从柜子里爬出来就好了。

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被送到福利院的“累赘”,不会有这个顶着“天才”光环却只会伤害别人的孟屿,不会有……此刻让诸葛大力泪流满面、卑微乞求的混蛋!

他根本不配拥有阳光,不配拥有温暖,更不配……拥有像大力这样纯粹、炽热的爱。他只会污染她,只会用他骨子里的冷漠和自私,一遍遍地伤害她,最终把她也拖入他这片名为“不配被爱”的泥沼深渊。

遗弃的念头,不再是毒蛇的信子,而是冰冷的、沉重的现实。

一个更黑暗、更绝望的声音在脑海中疯狂产生:放开她!孟屿!滚回你的柜子里去!你生来就是被锁住的!你只配和那些冰冷的尘埃为伍!你给不了她任何东西,除了痛苦!让她走!让她远离你这个肮脏的、注定带来不幸的累赘!这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和……诡异的解脱感,瞬间攫住了他。

巨大的恐慌让他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她的骨头,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丝虚幻的温暖。

下一秒,那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又让他惊惶地想要推开她,仿佛自己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

“不……”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溢出,带着绝望的颤音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猛地睁开眼,眼眶赤红欲裂,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痛苦、迷茫、自我厌弃和最深沉的恐惧——那是对自己存在的根本否定。

怀里的身体似乎被他过大的力道和骤然爆发的情绪惊到,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这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破了孟屿混乱而黑暗的思绪洪流。

他惊惶失措地松开力道,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大力正仰着脸看他,红肿的眼睛里依旧蓄满了泪水,但眼神却不再是刚才那种绝望的空茫,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惊痛和担忧取代。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片翻江倒海的痛苦和自我毁灭的漩涡,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绝望。她从未在孟屿眼中看到过如此彻底、如此黑暗的情绪。

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温柔,抚上他布满泪痕、扭曲着痛苦和自我憎恨的脸颊。

“孟屿……”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慌乱,“别……别这样看我……别……”

她的指尖停在他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整个黑暗世界的眉间,试图抚平那深刻的褶皱,却徒劳无功。

“我……我不要你恨自己……不要……”

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身彻底焚毁的烈焰,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心疼,“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只是……”

她见过他冷静自持的样子,见过他专注学术时发光的眼睛,见过他偶尔流露的温柔,甚至见过他情动时的迷离……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孟屿。

这不再是那个理智强大、偶尔带着点刻薄疏离的天才男友。

这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自我厌弃、迷茫,还有一种……让她瞬间联想到某种被遗弃在冰冷角落、濒死挣扎的小兽才会有的、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带着刺骨的寒意撞进她的脑海——

那是孟屿在一次深夜,被她追问下,极其艰难、语焉不详地提起的碎片。

他说过一个柜子,一个黑暗、冰冷、散发着灰尘和霉味的柜子。他说过门外冷漠的脚步声。他说过那句如同烙印般的嘶吼:“累赘!” 他说过那天晚上……他请求被送走……

那些破碎的、被他刻意深埋的只言片语,在此刻,与他眼中那彻底否定自身存在的黑暗旋涡,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此刻的眼神……像极了那个被锁在冰冷黑暗里、被至亲厌弃、只能绝望地蜷缩着等待未知命运的六岁孩子!

巨大的惊痛和心疼瞬间攫住了大力,比刚才自己的委屈更甚百倍!

她终于明白了,他此刻汹涌的自我厌弃和遗弃感,不仅仅源于刚才的争吵,更深植于那片她从未真正踏足、却一直隐隐感知的、名为“童年”的黑暗冻土。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不再是委屈,而是为他而流的、滚烫的心疼!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一直被他强大理性和学术光环死死压制的、遍体鳞伤的内在小孩。

那个小孩此刻在尖叫,在控诉,在绝望地认为自己只配待在黑暗的柜子里,根本不配拥有任何温暖和爱!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不安、对优先级的计较,都被一种更强大、更纯粹的情感彻底覆盖——她要成为他的光。哪怕这光会被他自我厌弃的尖刺所伤,她也甘之如饴!

“孟屿……”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坚定,不再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她的指尖,带着剧烈却不再犹豫的颤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宣告意味地捧住了他扭曲着痛苦的脸颊,强迫他直视自己。

她的目光穿透他眼中的黑暗漩涡,直直地望向他灵魂深处那个蜷缩的孩子,带着不容置疑的灼热和力量。

“看着我!”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温柔:“看着我!不是那个柜子!不是那些声音!看着我!”

她的指尖用力,指腹感受到他脸颊肌肉的紧绷和冰冷。

“你不是累赘!”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炭火,掷地有声:“从来都不是!”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滴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滚烫。

“你是孟屿!是我的孟屿!”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眼神亮得惊人,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光芒,“那个会为了一段碑文跟我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孟屿!那个会偷偷拍我鼻尖沾面粉的孟屿!那个……那个让我爱到心都发疼的混蛋!”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不是寻求庇护,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他,去驱散他周身的冰冷和黑暗。

她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背,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从那个臆想的冰冷柜子里硬生生拽出来。

“我不管!”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滚烫的泪水浸湿他的皮肤,“我不管什么优先级!我不管你觉得你有多糟糕!我不管那些该死的过去说了什么话!”

她抬起头,再次捧住他的脸,眼神里没有了卑微,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种近乎蛮横的、燃烧一切的占有欲和救赎的决心:

“你是我的!孟屿!从你答应做我男朋友那天起,你就是我的!你的过去是你的,但现在和未来,是我的!”

她的指尖抚过他紧蹙的眉,抚过他赤红的眼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

“你的刺,你的伤,你的黑暗……我都认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眼神亮得惊人:“我甘之如饴!你听见没有?甘之如饴!”

她猛地凑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滚烫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泪水的咸涩。

“觉得配不上我?”

她扯出一个带着泪意的、近乎凶狠的笑,“晚了!孟屿!我诸葛大力选中的,就是最好的!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那些把你关进柜子里的混蛋,他们懂个屁!”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谕般的坚定:

“你的价值,不是他们定义的!也不是那些故纸堆定义的!是我!是诸葛大力定义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进他混乱黑暗的灵魂深处,“在我这里,你孟屿,就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值得最好的爱!值得被放在最亮的地方!值得……被好好珍惜!”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他颤抖的身体,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绝望。

她的拥抱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主动的围剿,是光对黑暗的宣战,是生命对死寂的入侵。

她甘愿做他的盾,抵挡那些来自过去的冰冷箭矢;她甘愿做他的光,驱散那深植于灵魂的黑暗柜影;她甘愿被他自我厌弃的尖刺所伤,也要用尽全力告诉他——你值得被爱,你值得拥有光明和温暖,你值得……活着,并且被深深地爱着。

孟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炽热而坚定的宣言和拥抱彻底震住了。

他僵硬地被她抱着,感受着她身体传递过来的惊人热度和力量,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灼烧着他的皮肤,听着她那些近乎蛮横的、却带着破开一切黑暗力量的话语。

那冰冷的、想要缩回柜子里的念头,在她这不顾一切的光芒照射下,像冰雪般开始消融。自我厌弃的烈焰依旧在燃烧,却被这更强大的、名为“爱”的暖流包裹、压制。

他赤红的眼中,那翻涌的黑暗漩涡似乎凝滞了一瞬,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像个迷失在极夜冰原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篝火。

他僵硬的身体,在那不顾一切的温暖拥抱中,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回应。

他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和颤抖,一点一点地抬起,最终,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稀世珍宝般,轻轻地、轻轻地回抱住了那个用尽全力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他的女孩。

她是我沉沦渊薮时,唯一垂落的蛛丝,缚我以救赎的月光。———孟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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