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垚山禅寺修在垚山之上，这垚山距离人烟之处倒是远的甚，整座寺庙是一两进的院落，两侧各有跨院。山门狭小只留得四位天王供了韦护，中殿设了弥勒，正殿大雄只挤了大日如来，额外偏殿分别设了观音与文殊，余下便再无其他。
虽然这庙宇并不甚大气，但往来的香客却有不少，相比于香客，这寺内的僧人却少的可怜，算上那几多的俗门善信也不过八九个人。
李简上好了外敷，食了药食，在那名为悯泽的僧人搀扶下出了禅房。昨日一夜大雨地上水迹未干，山间清风徐徐，吹的甚是凉爽，可那凉风吹在李简如今斑损破碎的身上却甚感寒凉。
“我这修行数十载，从未感到这雨后之后风怎的凉凄！”李简不禁苦笑。
“这风并不胜寒凉，只是真人的心已不复当时罢也！”悯泽道。
李简呵呵一笑，一声轻叹，脸上扫过些许悲凉，“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乃人者心动也！六祖坛经我少时读过，这些禅机，我倒也明得！确实不胜今时，才觉得真切！”
“真人少时聪慧，这世间有几人不知？倒是小僧卖弄了！”
“不不不！是悯泽师父您点破了我些！”
李简摇头。
“我少时聪颖不假，人人皆称我早慧，我也欣知承受！我八岁进入道门，拜入吾师门下，修行三载，也曾一日通玄。我十一岁入达庭，十二入登堂，十三达入室，十四岁名满天下！我过目不忘，天下无有我不知的秘术，无我修补不了的经卷，我以为我是天下第一等，而今看了，我不过一枉逃之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景言真人这是通明了！”悯泽和善的说。
李简默然不语，只是偶间回头，透过侧院的小门瞥看在那群殿间嬉戏欢笑的小和尚，悯岸。
只是一眼，便勾出千般情绪，万般回忆。
像那十六年前，自己仅是那幼童一个，和燕北那塞外之地，只身一人远赴贵江。塞北之地的汹涌寒风与漫地风吹草地间的牛羊是贵江这江南一隅所见不得的风景。所有的人和物俱是那般陌生，饭菜滋味也与家乡不同。初到时，那夜是那般的长，那床是那般的硬，被子是如此的沉重。星空是那么的繁星点点却显聒噪。
虽同是天师府的一众门人，那府却不是容与他住的，自己那师父一个整日穿着灰布衣衫高瘦的书生，当时年仅四十有五，可那瘦削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两鬓花白，两条细长的眼睛永远都是那么半睁不开，永远充满笑容。细细想了许久，似乎自己从未见过师父愤怒过的样子。
越是想着越觉得遗憾，师父虽然膝下弟子不少，可那个男人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带着一群毫无血缘的孩子讨着生活，他从未喊过苦，更未说过累。他那一生从未娶妻，别人问起也只不过是一笑而过。
每逢这样的雨后，尤其是夕阳西下时分，师兄们在田里忙活归来，便在那树下陪着自己嬉闹。而师父则是笑盈盈的在屋檐下看着自己同师兄们玩耍，用笨拙的双手缝补着自己因为玩闹而撕扯开的衣衫。
白日里自己会去府中的书房上学，而上下学间往来接送的人便是海宁。虽然自己是叔叔辈的，可海宁却依旧温柔的像个哥哥耐心的听着自己在府中闯了的那些祸事。
回忆着这点滴，就我心中不禁伤感，又添几分。
“我看你们那小鬼，年纪不过七八，按照规定，这未能成年的怎会在此为僧？”李简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
悯泽听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悯岸，是几年前一上山的少女留下的！这孩子是个非婚生的孩子，他母亲怀着他来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当时胎大难打，便留了下来。那女孩怕父母知道，故此躲到寺中，央师父将她留下。眼见着那生时近了，师父便带她去了医院，付了钱款，不料，等孩子生下了的那一天，这女孩便不告而别。自此杳无音讯去了！师父寻她不到又不知姓名，报警去找，也是找不得人，这孩子便上了户口，暂留在这处了！平时也如其他孩童一样，该上学上学，该读书读书，只是这假期之时才会留在寺院让他玩乐！”
“原来也是个弃童！”李简稍稍愣神，口中不禁呢喃，“想我那师兄们，不是弃童，便是孤丧，若是论起父母全然没有半个！与他们相比，我上有父母安在，也算是幸福人家了！”
正呢喃着，李简猛然看向悯泽，“那悯泽道友，你是因何出家呢？”
“小僧，不过是一个混账！”悯泽将双掌合十，双目微闭，口中诵念了几声佛号，“我少时父亲便已去世，我有母亲拉扯长大，可我少不更事行为放荡，酷爱打架生事，我母亲还是强供着我上的大学。可我是个不争气的，上学时因为气恼，失手打杀了人命，判了刑入了狱！可叹我那母亲被我在服刑期间活活气死！我出狱之后无家可归，是师父好心收留，跟随修行数载，念世间已无牵挂，故舍了那三千烦恼丝，入侍了沙门！”
“呵呵！说混蛋吗，你比我正多了！”李简敛起笑容，心中悲凉之感更胜了几分。“你打杀了人命，我却荼害了百人，你有悔过之心，回头自有岸头。可我却是自愧逃避，只是个该死的懦头！”
李简正在伤感，忽觉的身上遭人一撞，低头一看，就看到悯岸倒在了地上，揉着屁股。
“悯岸！你去院中玩耍，可不要扰了贵客！”悯泽道。
李简微微抬手，摇了摇头，“孩子而已，随他闹去！”
低头去看，脚边恰有个纸飞机，想必是这小和尚将飞机投出，他紧追着过来方撞在了自己身上。
拾起飞机，轻轻掸了掸机身的湿土，强挤出几分笑容，递送给悯岸。
“给！小家伙飞机叠的不错！只是这机身的构架不好，飞的不算太高啊！”
悯岸将飞机接了过来，撇了撇嘴，“这飞机再差，也是我造的，它飞得高低远近皆无所谓，只要我开心就好！若是一味的求远求高，怎么能够有趣呢？”
李简惊诧了几分，耐着性子继续问，“若这飞机飞的不高，飞的不远，那怎能是有趣的呢？”
“因为玩纸飞机有趣的地方并不是在它飞的高远，而是在玩的过程啊！”悯岸顿了一下，掐着自己圆润的小下巴，仔细的想了想，“折纸飞机呢虽然一群人玩的会更加开心，但是有很多的人都是在扔飞机扔完之后就开始比较谁飞的更高，谁飞的更远之类的！明明所有人一开始折这个飞机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之后一味的追求高远就舍弃自己的想法去折别人飞的高、飞的远的飞机。那后面折的那个飞机还是我自己想要的飞机吗？”
“自己想要的飞机？”李简一愣，眉头紧紧皱起，“你想要什么样的飞机？”
“很简单，能带给我快乐的飞机呀！”悯岸道，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满是疑惑，“这不是应该的吗？要是不快乐，只是为了比较，那我折这个飞机干什么呢？让自己心累吗？”
“这样吗？”李简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觉得有些想笑，赶紧摆了摆手，“你这小家伙倒是人小鬼大的哩！这嘴里的话一套一套的！你这飞机我觉得是不好的，要不然我给你买一个吧，最新的遥控飞机能飞很远的，能玩好长时间呢！”
“不要！”悯岸摇头。
“白给你的为什么不要？”李简笑着问。
悯岸想了想，眨着眼睛问道，“那你有什么条件吗？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这样一问，李简立刻有了些许好奇，“你为什么会以为我需要你做些什么东西呢？”
悯岸回答道，“因为这是肯定的呀！别人帮你总是要图点什么才对！或是需要寻求帮助或是需要支付一定的代价或金钱！没有人会真的无缘无故帮助别人的！哪怕师父对我也是一样。”
“哦！”李简感到有趣，继续追问，“寒离大师是这当下唯二习得佛法六通的高僧大德！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都是甚佳的！他需要你做些什么事来回报他吗？你能做什么啊？”
“好好念书呗！”悯岸骄傲的挺起胸膛，“师父说了，他养我并不是因为我可怜，也并不是因为我没人要，而是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我！养我的不是他，而是周围前来上香的香客们。我虽生长在寺院，可我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我需要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做一个始终能秉持正心正术正法，能够回报社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周围乡亲抚育我的恩情！这就是师父抚养我长大的条件，也是我要回报的东西！牛鼻子，你这都不懂吗？亏得你长了这么大个个子！”
悯岸说完立刻摆出一个鬼脸，嘲笑了一声，便立刻欢快的跑开了。
“悯岸！你…”悯泽看着悯岸跑开的背影，颇感有些无奈，赶紧合掌道歉，“景言真人，这全是我们教导不察，还望你不要见怪呀！”
李简全然没有听到悯泽的话语，只是怔怔看着悯岸奔开的背影出神，无论是嘴角还是眉梢通通悄然落下，口中更忍不住的回念悯岸的话。
“做一个始终能秉持正心正术正法，能够回报社会的人！这是条件！这是条件？这是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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