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微微荡漾，常小鱼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玄生大殿，下一刻，他已站在了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入口。
丞相路。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洗刷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换了招牌，现代化的霓虹灯牌与一些顽强生存的老字号招牌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光怪陆离，但街道的格局，巷弄的走向，甚至那几棵老槐树虬结的姿态，都依稀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常小鱼没有撑伞，雨水落在他身上，却被一层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排开，未曾沾湿他分毫。
他像一个普通的归人，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缓步而行，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转角，仿佛能看见数年前那个背着行囊、眼神带着倔强与迷茫的年轻身影。
最终，他在一扇略显陈旧、挂着“心诚则灵”招牌的店铺前停下。
店铺的门开着，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招牌很新，显然是新做的。
常小鱼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里的气息。一种混杂着机油、旧木头、灰尘和一丝饭菜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生活的味道，最底层也最真实的味道。
敲打声停歇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裤、头发有些花白、背脊却依旧挺直的身影从店铺深处走了出来，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脸上很亮，正是赵家贵。
当赵家贵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口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时，他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生活痕迹的脸上，先是极度的震惊，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颤抖的声音：
“常……常爷？！真……真的是您？！”
常小鱼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添了许多皱纹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那是在玄生大殿面对先祖、面对强敌时绝不会有的、属于常小鱼本真的笑容。
“赵叔，是我，我回来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赵家贵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想上前又有些不敢，语无伦次地说：“您……您快请进！快请进！外面雨大！”
“这……这真是……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您这些年……可把我想坏了！”
他一边慌乱地把常小鱼往店里让，一边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店铺不大，墙壁的神龛格子里依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神像，显得有些拥挤杂乱，但在角落的一个玻璃柜里，常小鱼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
那柜子擦得很干净，里面郑重其事地摆放着几件东西：一个手工雕刻、略显粗糙的木雕小神像，正是当年常小鱼送给赵家贵辟邪的神像；一个保存完好的、印着“有求必应”字样的旧招牌；还有几张有些发黄的照片，其中一张正是赵家贵站在刚开张的神像店门口，笑得有些拘谨却又充满希望。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
常小鱼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晚上，赵家贵满头大汗的来到了这家店铺的门前，他一脸鬼鬼祟祟的样子，起初让常小鱼误以为他是来这条街上洗脚的，然而在赵家贵进来之后，常小鱼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那一刻，常小鱼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着两人深入的交谈，常小鱼渐渐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觉得，这是三尸会要对自己动手了，当时他站在一个很低的角度上，只能看到这么多，实际上，那就是魔族老国王开始下棋了。
常胜的死，就是上一盘棋局的结束，因为当时的魔族老国王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战胜裴玄生，所以他只能耍赖，掀了棋盘，然后择日再战。
两人的胜负手就放在了常胜的后代，常小鱼的身上。
为了确保自己的计划百分之百的实现，甚至魔族老国王安排常胜潜入昆仑山魔族九层大殿，在那里偷走了青鸢的水晶尸，同时魔族老国王自己也杀死了常家三叔，并且顶替他的身份，暗中监视常小鱼十多年。
可以说，常小鱼的一举一动，全在魔族老国王的眼里，只要常小鱼还在按照魔族老国王的计划行进，那魔族老国王就不会显露自己。
直到九大尸王即将凑齐的前夜，这场对决开始打明牌了。
回想起之前种种，常小鱼吭哧一声笑道：“赵叔，起初你来找我的时候，说真的，我就是想多坑你一点钱。”
赵家贵舔舔嘴唇，笑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呀，还以为别人对我多好呢，告诉我一个不腐不烂的清朝女尸的坟墓，原来是为了坑害我，拉我下水，现在想想，是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心人，有钱不赚，给别人？”
两人都笑了。
常小鱼道：“当时我不是不救你，因为那会儿我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但我看到了你被车撞的画面，同时从画面中猜到了可能有人想利用你来杀死我，所以我将计就计，就这么演下去了。”
“后来，当我越来越强的时候，我预测未来的能力就逐渐变弱，直至消失了，想来应该是我初期比较弱的时候，魔族老国王也害怕我死于非命，毕竟我可是他精心打造的棋子，不能阴沟里翻船，再后来变强了，这能力他就收回了，不让我预知了。”
“所以，我就被迫按照他给我安排好的路线，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现在他要我交出九大尸王，而我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赵叔，当年你若是认命了，是不是也就回家等死了？”
赵家贵重重点头，“对，人就得这样，就得他妈的不认命！”
“他说交就交，乾坤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常爷，我坚信你能行！”
那时的赵家贵，头发还没白这么多，眼神里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无奈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是常小鱼那间不起眼的神像店，和他那些关于“人人如龙”、“改变命运”的、在当时听起来近乎天方夜谭的话语，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赵家贵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涟漪。
现在，他也彻底改变了，这就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
常小鱼走到那个玻璃柜前，目光柔和地看着里面的旧物，“这些东西，你还留着。”
“留着，当然留着！”赵家贵捧着热水走过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朴素的骄傲，“这是咱丞相路的念想！是您常爷留下的根！您不知道，后来您走了，这铺子空了好一阵，我看着心里难受，但我专门留了这个柜子！我得让后来人知道，咱这不起眼的丞相路上，出过您这样的大人物！您那些话……天下为公、人人皆龙……我现在都记着呢！”
他顿了顿，看着常小鱼，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种看自家孩子般的自豪：“常爷，您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您现在可真是了不得了！电视上、报纸上，我都看见了！您干的是大事！天大的好事！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
“灵儿跟着你，算是跟对了，也不枉我当年厚着脸皮要把灵儿托付给你，我的人品可能不怎么样，但我的直觉肯定没问题！”
常小鱼接过那杯热水，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如同感受着赵家贵话语里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温暖。
他放下茶杯，笑了笑说道：“你呀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也很笨，就如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其实，我也是如此。”
他环顾着这间堆满杂物的店铺，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寄托着他改变命运理想的小小神龛店，却仿佛承载了更多、更沉甸甸的东西——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对一个承诺的坚守，对“奇迹”发生的信念。
常小鱼坚信奇迹还会发生！
“你现在只卖神像？”
赵家贵道：“对，我也不懂什么养尸术，玩不转的东西咱也不碰了，就是卖个神像，混个吃喝罢了，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呢！”
“我要做的，就是让天下人，都与你一样，历经千帆，平静快乐幸福的过完这一辈子。”
“我不想看到任何压迫，剥削，不公平。”
“赵叔，这家店就拜托你了。”
赵家贵振声道：“常爷放心，我会将这家店开一辈子，开到我死！”
雨还在下，落在丞相路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常小鱼的身影融入雨幕，没有再回头，赵家贵追到门口，看着那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流下。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对着空荡荡的街道，用尽力气喊道：“常爷！您一定要赢啊！我们都等着您的好消息！”
声音在雨巷中回荡，带着最真挚的祈愿与力量。
常小鱼没有停下脚步，丞相路的雨声、赵家贵的呼喊、当年在此立下的誓言、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坚持、先祖裴玄生的期许与守护，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感，都在他心中汇聚、流淌、沉淀。
他一步步走着，速度并不快，却仿佛踏在时光的脉络上，从江南的烟雨小巷，到北地的苍茫风雪；从被冉凤鸣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的狼狈，到接手玄生科技、搅动天下风云的意气风发；从面对跟随老国王的魔族势力的步步惊心，到如今手握吞天之弑、肩扛终结千年宿命的使命。
一幕幕，清晰如昨。
力量在体内奔涌，混沌神树的本源与刚刚领悟的归墟法则在交融、沉淀，臻至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境界，他不需要再去刻意追求力量的极致，因为他所行之路，所卫之道，本身便是力量的终极源泉。
不知不觉，他已走出了城市，走出了人烟，脚下是亘古苍茫的大地，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雨不知何时停了，清冷的月光洒落，为他披上一层银辉。
魔族老国王……那个盘踞昆仑山巅数千年的阴影，那个掀起腥风血雨、意图以铁腕和冰冷重新绘制天下版图的庞然巨物，在先祖裴玄生那双看透万古的浑浊眼眸里，他不过是一个“大号的冉凤鸣”，一个被孩童般的执念困锁在权力沙丘上的可悲存在。
是啊，始皇帝一统天下的荣耀，成了他心中啃噬数千年的毒虫。
他追逐的，并非真正的天下，而是那个早已消逝在历史尘埃中的幻影，一个需要用无尽尸骸和万民血泪去填补其内心空洞的虚妄图腾。
这样的对手，强大吗？
毋庸置疑，他的力量足以令山河变色，他的冷酷足以让万灵噤声，他的境界呢？常小鱼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境界？一个活了几千年，仍旧在为“一统”这种最原始的权力欲望而癫狂的存在，他的境界早已在踏上那条血腥王座之路时便停滞不前，甚至开始腐朽，他的强大，是凝固的冰川，是死寂的火山，看似巍峨恐怖，却失去了生命应有的流动与温度，失去了对更高存在的仰望与探寻。
而他常小鱼呢？
他走过丞相路的泥泞，感受过底层挣扎的冷暖；他曾在冉凤鸣的追杀下狼狈逃窜，体会过生死一线的惊惶；他接手玄生科技，在权力的漩涡与理想的激流中掌舵；他直面跟随老国王的魔族势力，在阴谋诡计与铁血杀伐中淬炼意志；他在玄生大殿的孤寂里，承受着九大法则撕裂灵魂的剧痛，最终触及了那模拟宇宙终结的“归墟之噬”。
他的力量在血与火、生与死、坚守与迷茫中一步步成长、蜕变、升华。
这力量，并非为征服而生，而是为守护而存，守护赵家贵那样普通人“平静快乐幸福过完一辈子”的卑微愿望，守护先祖裴玄生“肉身苦弱，机械飞升”为人类谋求出路的悲悯宏愿，守护他自己心中那个或许艰难无比、却永不熄灭的“天下为公，人人皆龙”的理想星火。
这力量，承载着生者的期盼，死者的遗志，以及一个文明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全部重量。
它是活的，是流动的，是不断在毁灭与新生中螺旋上升的，它扎根于最真实的苦难与希望，指向最辽阔的未来与可能。
魔族老国王的“一统”，是终结，是凝固，是万马齐喑的永恒死寂。
他常小鱼的“理想”，是开始，是流动，是百花齐放的无限生机。
孰高孰低？胜负之机，早已不在力量的表象，而在境界的源头。
昆仑之战，是终结，也是起点，终结一个不合时宜的、阻碍文明前行的旧日噩梦；开启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崭新尝试。
先祖说得对，那老国王本身，不值一提，他真正要面对的，是那凝聚了数千年帝王心术、魔族戾气、以及对权力无限贪婪的庞大阴影，是这个腐朽体系最后的反扑。
他要挥出的“吞天之弑”，吞噬的不仅是那个枯坐王座的老者，更是那笼罩在天下苍生头顶数千年的、名为“绝对权力”与“等级压迫”的沉重枷锁！
“人性复杂，制度如网，总有漏网之鱼滋生蔓延……”常小鱼仰望浩瀚星河，心中澄澈如洗，赵家贵的转变，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注脚吗？从被坑害到家破人亡的麻木，到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再到如今能说出“人就得他妈的不认命”的豪言。
改变是可能的！纵然艰难，纵然反复，但这才是生命应有的韧性，是文明进化的动力。他不再奢求一张能网住所有“鱼”的完美之网，他要去做的，是让这片“水域”本身变得清澈、富足、充满生机，让“鱼”在其中自由生长，让那些试图啃噬大网的“漏网之鱼”，失去滋生的腐土，失去作恶的动机！
这需要尝试，需要时间，需要一代代人不懈的探索与修正。
或许会失败，或许会走弯路，但这条路，必须有人去走！
先祖裴玄生选择了“机械飞升”这条看似一劳永逸却剥离了血肉温度的道路，他理解其中的无奈与悲悯。
而他自己，既然生而为人，拥有这具感受着丞相路烟火、体会着赵家贵泪水、承载着先祖期许的血肉之躯，他就要用这血肉之躯，去走另一条路，一条在荆棘中摸索，在黑暗中点亮微光，试图让“人”本身变得更美好的路！
月光清冷，洒满前路。
常小鱼的脚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快，脚下的大地仿佛在主动延伸，将他送往那宿命之地。他的身影在无垠的旷野上显得渺小，却又仿佛顶天立地。
体内，混沌神树舒展枝叶，吞吐着天地源力，归墟的法则在核心处缓缓旋转，带着吞噬一切腐朽与阻碍的寂静决心，他的精神意志，前所未有的凝聚，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星辰之核，坚不可摧，光芒内蕴。
必胜？
他心中已无此念，胜负本身，在踏入玄机之门，看到先祖那枯槁却燃烧的身影时；在丞相路雨中，听到赵家贵那声嘶力竭的“您一定要赢啊”时；在他彻底明悟自身所行之道与对手腐朽本质的差距时，便已不再是悬于头顶的利剑。
此行昆仑，非为胜败，只为践行！
践行对苍生的承诺！
践行对先祖的告慰！
践行对自己心中那团理想之火的忠诚！
以“吞天之弑”，吞噬那横亘在文明前行路上的、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顽石！
月光如水，身影如电，朝着那巍峨昆仑，常小鱼一步踏出，千里山川，尽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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