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烁推开钟家佛堂的门时，裴兰正跪在蒲团上焚第三炷香。
“太太，我没拦住裴少爷，”管家在身后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空气里尽是檀香混着藏红花的苦味。
裴兰的脊背挺得笔直，旗袍领口一枚翡翠观音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眼皮动都不动，只冷哼了一声：
“舍得回来了？我还当你眼里只有那条破街。”
长明灯“噼啪\"爆了个灯花，那菩萨的影子晃了晃。
裴烁站在裴兰身后，看着她虔诚却冷漠的模样：“妈，您在求什么？”
“求菩萨保佑我的乖仔生生性性，不要鬼迷心窍横生事端，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妈，”裴烁打断了她的话，蹲下身子，单刀直入：“离开钟明丰吧。”
啪！
裴兰反手一耳光抽过去。
“烁仔！你知不知你在发什么疯？！哪有身为儿子的如此大逆不道，劝自己妈咪离婚？！”她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喘着气：“菩萨在上，原谅烁仔还小，莫怪他痴言妄语。”
裴烁没躲，脸上红痕一片，血丝渗到唇角反而笑了：“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正因为我是您儿子，才不希望看到你跟着这个人错下去。外人皆道钟明丰是个痴情种，对病重发妻不离不弃日夜守候，又在丧偶后再遇初恋情人不计前嫌旧情复燃。我不想追问到底当年您为什么要放弃我和爸爸，也不想追究到底你们是婚内还是婚外开始的。但有些真相，是时候让您知道了。”
佛堂里一片死寂。
“妈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裴兰眼神闪烁，又缓缓闭起，看得出一点都不想提这个话题。
\"钟明丰自以为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簿，可以随意决定一个人的死活。但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会拉着所有人一起陪他下地狱。妈，再不离开，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嘉怡……任何知道他秘密的人，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裴兰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应。
“就跟当年……”裴烁停了一下，终于说出来：“钟俊豪的母亲一样。”
佛堂里一片死寂。
“出去。”
裴兰嘴里说出的两个字，轻得像香灰落地。
裴烁伸手去碰她肩膀，却在半路顿住了。他深知她的性格，便默默放下一个黑色手提硬纸袋，里面隐约可见一个文件夹：“妈，我希望您看完这些，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裴兰仍闭着眼，双唇无声翕动，佛珠在指间一粒粒碾过去，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仿佛身旁的裴烁只是菩萨前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而此刻的她比菩萨更像一尊泥塑，冰冷、完美、不可撼动。
裴烁走了出去，“哒”地扣上了门。
裴兰置若罔闻，仍专心致志地念经，手里的佛珠却不由自主越划越快。突然“咔”地一响，她的指节绷紧，指尖掐进两粒佛珠之间。
她睁开眼，手颤抖着伸向那个文件夹，刚翻开，赫然看见几个加粗的大字：
“停用帕罗西汀，换维生素b1片。”
文件不厚，还夹着一支录音笔。她捂着胸口看完、听完，整个人呆坐在蒲团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些复印件和录音像把刀，剜开她精心维护了近二十年的体面。
好一会，裴兰才恢复眼前的景象，抓起文件袋走向壁炉，火钳捅开将熄的炭块。火苗\"呼\"地窜上来，那复印件上的女子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像一碰就断的枯枝。复印件被火舔得卷曲起来，那女人凹陷的脸晃动得竟像是在凝视裴兰，神情奇异。
她在笑她。
手里的佛珠突然崩断，紫檀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裴兰扑过去发狠地将火钳插进火堆，用力搅动。火星四溅，文件在烈焰中迅速蜷缩成灰，最后一点纸角化作青烟时，照片上的女人终于彻底消失，只余她自己的倒影在铜炉壁上晃动——妆容依旧精致，翡翠观音闪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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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生，太太回来了。\"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裴兰带着标志性的微笑进门，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胸前的链坠。
钟明丰今天很有兴致，正在厨房里亲自做料理。少有的，钟俊豪居然也在打着下手，像个百依百顺的孝子。
五分熟的牛排切开，刀尖刺入粉红色的肉质，血水在餐盘上晕开。
“刚刚好，”他满意地点点头，手里的银质餐刀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今天去见烁仔了？”
“他知道我初一十五食斋，给我送一些自家晒的干货，其中陈皮说是老树结的果，祛湿最好。” 裴兰面上平静，将一个黑色手提硬纸袋递给管家：“今晚做八宝斋同陈皮素烧鹅吧。”
管家接过来，又瞥了一眼钟明丰手里的血红牛排，退了出去。
钟明丰终于抬眼看向裴兰，目光像手里的牛排刀般锋利：\"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哦……还不是说死也要跟那个纪年在一起。”裴兰的指尖微微掐进掌心，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了一下：“细路仔闹脾气罢了，说话不经大脑，总是容易受人蛊惑。\"
“这些小事由他吧，大事不偏离正轨就好。”
钟明丰抿了一口红酒，移开眼去，余光却似乎仍落在她脸上：“阿兰，后园的紫藤爬过界了，今早压断隔离两株白梅。果树也是，东一棵西一棵的乱长，叫管家都砍了吧。\"
裴兰怔了一下，觉得那目光冰冷得一点人味都没有。
她看了一眼双手插裤袋的钟俊豪，他像个看热闹的好事者，粒声不出。一时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
“每枝花、每个果都有它该在的位置同角色，你喜欢的话，枝干也能做成摆设，死物最听话——\"
话音刚落，钟明丰叉起一块血淋淋的牛排，伸到她的唇边。
裴兰张嘴，乖乖咽下。
钟明丰伸出拇指擦了擦她嘴角的血渍，笑笑：“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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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巷里传出一阵阵炒螺辣椒油烟，呛得裴兰咳嗽起来。她扶住电线杆，低血糖的眩晕感如海浪般拍来，天旋地转。
“小心点啊靓女！”一个卖钵仔糕的阿婆攥住她胳膊，手背像老树根。她转身递过去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暖着裴兰冰冷的手心。
裴兰下意识别过脸去，手推开。
无事献殷勤，别有用心。
阿婆按住她手腕，硬是把姜茶又塞过去：“人到中年也要顾身子，我女也你这个年纪，日日要上班之余还要照顾家里的崽，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鸡。”
裴兰保养得好，乍眼看上去只是刚满四十，也难怪阿婆看不出来她竟已过五旬。
她握着暖茶，一时也不知该放哪里。养尊处优惯了，竟对一个市井陌生人无来由的好意不知所措，半天梗着脖子吐出来一句：“几钱？”
阿婆摆摆手：“一杯茶而已。”
隔壁卖鸡蛋仔的阿叔也递来一张折叠小板凳：\"坐这儿舒服些，慢慢喝。\"
裴兰觉得以她的身价就这么坐在小巷的塑胶凳上，实在是好丢架[1]，又怀疑这些人怕不是认出自己是钟太太才这么热情，便冷声道：“你们认识我？”
她的高跟鞋跟抵着塑胶凳腿，绷直脊背，仿佛这样就能和这条与身份不符的街巷划清界限。
“哈哈，这囍帖街每日人来人往，伯爷婆我点会都识？不过周围都是街坊街里，就算生埗人[2]也是同饮一条南江水，分什么你啊我啊的，”阿婆说罢又眯着眼就着昏黄的街灯看了看她身上精致的香奈儿套装：“靓女你件衫几靓喔，白马市场买噶？等我也去给我女儿买翻件！”
裴兰没有答话，神情有点恍惚，怔怔地看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二十年多前，她也曾这样坐在路边摊前，会为了一碗红豆冰、一袋鸡公榄而开心半天。
那时候她刚成为“王记”老板娘，还是“囍帖街一枝花”。
那时候的“一枝花”，没有人要求她待在什么位置上，承担什么角色，会有什么后果。
裴兰抬起头，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目光看向前方。
巷口马路对面的紫荆树下，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手里拎着帆布袋，而她身边穿着白色连帽卫衣的男孩，蹲下来给她系鞋带，穿着牛仔裤的膝盖直抵着地砖，目光专注。
鞋带系好，他直起身牵过她的手，准备过马路。
裴兰有点怔住了。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男孩子，为她这样温柔地蹲下来过，也曾牵起她的手一起过马路。
那样久远的年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只余下模模糊糊的光斑，残缺不全。
轰——吱——！
突然，一辆黑色的面包车迎着红灯飞驰过去，刺耳的擦地声撕裂了街区的宁静！
裴兰瞳孔一下收缩，血液瞬间凝固，已经冷却的姜茶失手倒洒在地面，她顾不上被溅湿的裤腿，飞扑出巷口。
面包车在红灯下扬长而去，裴兰双手捂着嘴，差点惊叫出声。
马路对面，男孩背过身死死地用力将女孩护在怀里，两人横摔在人行道边，雨后的泥水染湿了整个白色袖口。
裴兰的嘴唇颤抖着，大步冲过去马路对面。
“烁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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