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真没有，让冲鱼知府如此惶恐的是年前督抚评定政绩的时候，他偷偷摸摸做了些手脚。
考核结果一般分为三等，称职的升迁、平常的留任、不称职的革职或降级。
冲鱼知府自知能力平平，没指望自己能升迁，能留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冲鱼的考核结果本来就不太好看，每年的粮税堪堪交齐，更多时间里还会拖一些时日才能交齐，赋税征收这一点普普通通。
农业发展数十年如一日，没有变得更差都算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人数就更别说了，寮南差不多就是整个大庆的“人才市场仓库”了，每年都会有过不下去卖掉子女或者自卖自身只求有一口吃的。
经济、司法、吏治、文教、工程、军事、官德全都只能维持现状，没有进步就只能继续留任。
冲鱼知府翻身下马，跪地，“下官不敢，只是……只是年前刚报过疍户尽数归化的折子……”
宁元昭深呼吸一口，盯着冲鱼知府久久没有说话。
冲鱼知府忐忑良久，额头因为紧张起了一层细密汗珠，惶恐之际，听见宁元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原来如此。”语气上依旧听不出他的喜怒，“本官今日偏要看看这‘归化’的疍户，先带路吧。”
疍户是官府比较上心的一个群体，他们善舟楫、通海路，如果一直不归化，很有可能养痈成患。
这种处于半失控的流民放任不管，终致积重难返，若官府长期不妥善解决，可能演变为海盗或叛乱。
冲鱼知府颤颤巍巍翻身上马，老实带着宁元昭去疍户的地界。
潮水退去，露出滩涂上歪斜的木板房。
宁元昭踩着泥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大人当心些。”冲鱼知府跟在他身后，因为紧张差点滑倒。
几个赤着脚的棒棒糖小孩儿听到动静从破破烂烂的船舱里探出头，跟宁元昭对上视线之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宁元昭眉头紧皱，看得出他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神色。
他曾在书里或者老师的口中得知过一些关于疍户的情况，但亲眼所见远比文字描述和旁人讲述的更为震撼。
疍户以船为家，被岸上人称为“水上猺”，世代遭受歧视，连上岸居住的权利都没有。
一个老疍户蹲在船头补网，见有人走近，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头带路的冲鱼知府。
官袍近在眼前，他吓得手一抖，梭子掉进海里，他赶紧跪下磕头，额头贴到潮湿的甲板上。
“老丈不必惊慌。”宁元昭让陈海上前将人扶起。
他也不是一点功课都没做的，年前冲鱼知府就上报疍户尽数规划，那这段时间肯定也没管过他们的死活。
宁元昭问老丈：“你们多久没领到鱼引了？”
老人眼睛睁得老大，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害怕。
官老爷什么时候会这么平易近人了？
他颤抖着身子，不敢回话。
活了这么久，经验告诉他，官老爷这样的问话多半是个陷阱，打得不好是要挨板子的。
如果只是挨板子他倒是不怕，这么大一把年纪他也活够了，就是怕自己会牵连到家人，让全家一起遭罪。
“大、大人明鉴……”老人结结巴巴地开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冲鱼知府冷汗直流，冲宁元昭拱了拱手，“宁大人，这地方腌臜，您有什么吩咐，下官去办就是，何必亲自……”
“腌臜？”宁元昭指向船尾的灶台。
缺角的陶锅里，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旁边摆着几个干瘪的贝类。
这就是他们的餐饭。
正想再说什么之时，船篷里传来婴儿啼哭，声音微弱得像只病猫。
老人脸色骤变，想走又不敢走，宁元昭往前两步，“快些去看看吧。”
老人往船篷里走去，宁元昭跟在后边，没有继续跟进去，在外边站着。
过了一会儿，宁元昭让陈海上前去问问情况，交流了一番之后老人连忙出来邀请宁元昭进去。
进门的时候由于没有估算好距离，他的脑袋“咚”地撞上低矮的篷顶。
众人惊呼中，他却笑了：“好！撞这一下，本官才算真正到过疍村。”
掀开破旧的草帘，昏暗的船篷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小孩儿。
跟小宝落水那次的情况有点像，孩子脸颊通红，呼吸急促，显然是病了，而且还在发烧。
“孩子怎么了？”宁元昭问道，伸手想探孩子的额头，妇人却惊恐地往后缩，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回、回大人话，小鱼她……发热三天了……”老人在身后低声回答。
宁元昭转向冲鱼知府：“这附近可有大夫？”
冲鱼知府就不是一个明白官儿，稀里糊涂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朝问他这么小的事情他怎么都回答不上来。
别说他了，就算这边的县令过来都不一定清楚疍村的情况。
冲鱼知府支吾道：“这……疍户不在户籍上……”
“那就可以不管死活是吗？”宁元昭声音陡然提高，“立刻去请大夫！”
冲鱼知府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大人误会了，是这附近的大夫也不一定愿意来给他们看病啊。”
宁元昭哼笑一声，“所以呢？”
冲鱼知府打了个哆嗦，立即让随从去办。
“你瞧这事儿办的，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们这些人了。”冯良坐在下首兴奋得脸颊发红。
“区区小事，官府感谢大家都是应该的，你们的大公无私应该让众人知道。”计一舟笑呵呵地让冯良不必挂心。
宁元昭走后布政使司门口的公告栏上边就贴上了一份红底黑字的表彰告示，一时间公告栏边上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人。
有小厮看过之后拔腿就跑，兴冲冲地回去报喜。
不久之后，便有乘着马车过来在远处盯着那布告栏上边红底黑字告示欢喜的人。
看过之后，这些马车就掉头去了不远处的计府。
计一舟跟冯良聊得正开心，刘二来报：“大人，陈老板和卫老板求见。”
“我估摸着他们在你来之后不久也要到了，”计一舟和冲冯良笑笑，随后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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