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晏氏为首的商贾慷慨解囊，出钱赈灾，粮食、衣物、清水等物资源源不断朝着北方干旱之地搭档，饥饿的流民得以妥善安置。
时维八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从北方到京城，连下数日，彻底浇灌了干涸的土地。
闷雷劈开琉璃瓦上堆积的乌云，谢临渊站在寝宫的廊檐下，泼天银线砸在地面，溅起水花。
他伸手接雨，掌心纹路里蓄着的水渍仿佛晃出一个人的模样。
自明姝前往寺庙清修已有月余，不知她在那儿过得可好？
如今，一场大雨降临，解了干旱之困，也该解去他的相思之苦。
“传朕旨意，接姝贵妃回宫。”
相国寺静室。
盛夏将尽，暑气消散许多，程明姝一如往常坐在桌案边，抄着第一千三百三十五份经文。
“主子，主子，宫里派人来了！”碧萝蹬蹬地跑进来，还未推开门，声音就传来了。
正在斟茶的莲杏动作忽地一滞，颇为惊喜：“宫里来人了，是要接娘娘回宫吗？”
“人已经在寺门前了，娘娘，我们能回去了！”碧萝说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程明姝柳眉一挑，放下毛笔，整理了一下衣裙。
未几，身着暗紫色太监服的高盛康手捧一卷明黄圣旨走进来，见到程明姝他面上立刻扬起笑容，“贵妃娘娘，真是好久未见，您还是如往常一样仙姿佚貌。”
程明姝泰然自若地点头，“大监谬赞了，相国寺生活虽然算不上清苦，但也比不得宫里的荣华。”
“那还请贵妃娘娘接旨吧！”
见高盛康如此客气的态度，程明姝便知晓今日她可以回去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统御天下，夙夜忧勤，期于四海升平，兆民康阜。今旱灾得解，实乃上天庇佑，亦赖众卿及万民之力。朕念贵妃程氏，心慈性善，于相国寺隐姓埋名，为民祈福，手抄经文，其诚可嘉，其德可彰。今特诏程氏回宫，以享尊荣，再佑家国。钦此！”
程明姝双手交叠，掌心朝下，以额贴手背，恭敬道：“臣妾接旨，谢陛下隆恩。”
高盛康弯下腰身，双手将圣旨奉上，“贵妃娘娘，启程回宫吧！”
今日的相国寺不同往日，香客们乌压压跪成一片，唯有大雄宝殿前的青铜香炉兀自腾着青烟。
昔日繁华嘈杂的景象顿时安静，只闻浮屠塔檐角铜铃被风吹响的低鸣。
程明姝换上雍容的宫裙，深紫色的缂丝百褶长裙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高贵华丽，鬓边的珍珠步摇映出她姣好面容，蛾眉曼睩。
寺门洞开，阳光穿透菩提叶隙，投下斑驳碎影。
树影下，明黄身影鹤立鸡群，程明姝几乎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程明姝穿过跪拜的百姓，在谢临渊跟前站定后柔柔福身，声音微颤，满含重逢后的喜不自抑，“臣妾……参见陛下。”
谢临渊恨不得将她抱入胸怀，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但大庭广众的场合不妥，谢临渊按捺住身体的冲动，朝她伸出手掌。
“朕来接你回宫。”
低磁沉闷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程明姝一愣，目光落在他的掌心，手掌宽厚，骨节处布满提枪握剑的茧子，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她嫣然一笑搭上谢临渊的手，指尖触及的瞬间，被他牢牢控在掌心不放。
谢临渊接到程明姝就要启程，这时高盛康跑来低声说：“陛下，相国寺住持有话要说。”
相国寺的住持德高望重，谢临渊点点头：“准。”
未几，身着红黄相间袈裟的僧人走来，他眉须皆白，面容却是和蔼。
住持双手合十，对两人道了声佛号，“贵妃娘娘来我寺清修，为民祈福，奉上一千余份手抄经文，期间还曾救过一名孕妇，功德无量，贫僧愿送娘娘一串佛珠，保佑娘娘福泽深厚。”
说罢，他递上一串佛珠，看质地是小叶紫檀。
程明姝在见到住持的第一眼便了然，她摆手回绝，继而露出腕间的紫檀木珠串。
住持精瘦的身躯猛然一震，苍老的眼睛看向她，惊讶道：“原来，贫僧之前便与娘娘结缘了。”
“是啊，说来这个手串还是住持大师为本宫开的光。”程明姝抚摸腕间珠串，莞尔说道。
谢临渊倒是生出疑惑，明姝从未离宫来相国寺，相国寺的住持也未曾入宫，他们是如何结缘的？
程明姝察言观色，意识到谢临渊神色的变化，对他交代：“臣妾尚在晋王府时，曾陪伴太后娘娘来相国寺祈福，便是在那时遇见的住持。”
住持也点头附和：“彼时贫僧见贵妃娘娘面相不凡，地阁方圆，双颊丰腴，眉宇间有慈悲祥和之气，便将随身携带的珠串赠予。”
谢临渊听后唇角勾笑，“原是如此，贵妃福泽深厚，与佛结缘，实乃我朝之幸。”
时辰未能再耽搁，程明姝由谢临渊牵着登上龙辇，与他同坐，在禁军的护送下返回皇宫。
皇家仪仗缓缓离开，跪倒一片的香客才逐一起身。
“竟然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太惹眼了，比我在画像上看的天女还美！”
“贵妃娘娘隐姓埋名为咱们祈福，才能感动上天，降下甘霖啊！”
“听到没有，住持都说贵妃娘娘慈悲为怀，若这样善良的好人成为皇后，就是我们的福气……”
声声议论被车舆抛诸脑后，程明姝望着逐渐靠近的皇宫朱门，心中思绪万千。
她终于风光回宫了。
当日下午，姝贵妃回宫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湖水，激起千层浪。
景仁宫主殿的宫人们欣喜不已，主子回宫，他们在其他宫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板。
宫里的其余妃嫔却是心思各异，或惊惶、或慨叹、或遗憾、或期盼。
但最能引起阖宫上下，乃至前朝议论的便是陛下极看重贵妃娘娘，不惜御驾亲临，亲自上枫山相国寺，接娘娘回宫。
陛下亲迎，犹如对待皇后，当真是莫大的荣幸。
而傍晚时分暮色渐染，程明姝回到景仁宫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乳母：“福福还好吗？本宫的福福呢？”
程明姝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福福。
乳母恭谨地福身说：“启禀娘娘，您不在宫里的日子，大皇子殿下交给太后娘娘照料，如今还在寿康宫。”
“明知本宫今日回来，太后也不将福福送来吗？”程明姝品出其中蹊跷。
“这……太后娘娘说，体谅您舟车劳顿，殿下还小正是磨人的时候，待您休整几日，便会将殿下送回来。”
莲杏觉得并无不妥，对程明姝说：“太后娘娘向来是极喜欢小殿下的，巴不得小殿下住在寿康宫呢，娘娘不妨先休息，用些晚膳，明日再去接殿下也不迟？”
程明姝却摇首，“本宫暂时没有胃口，也不累，还是去寿康宫亲眼见到福福才能安心。”
在景仁宫待不到一盏茶，程明姝换了身衣裳，朝着寿康宫的方向去了。
寿康宫。
小孩的哭闹声连绵，在殿内显得尤为刺耳。
任由谢太后拿出各种玩具，使出浑身解数，都难以让孩子安静。
“那么久了，乖皇孙怎么就不亲哀家呢，哀家还是一抱就哭，这可如何是好？”
云影瞅了一眼殿外，小声说着：“太后娘娘，要不还是喂点那玩意儿，小殿下吃了便会安静下来。”
谢太后摇首，厉声否决：“不可，姝贵妃回宫了，要是再喂那玩意儿，岂不是容易被发现？”
就算她给孩子偷偷喂安神散的事情败露，程明姝作何感想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家儿子皇帝的想法。
她不能再和皇帝闹矛盾了。
自从谢临渊登基后，两人在子嗣上生出纷争，与此同时皇帝却愈发对她恭敬有礼。
谢太后挑不出半点儿子的错处，但内心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母子情愈发浅淡。
后宫人情冷漠，若她与皇帝离心，就再没也没有知心人了。
殿外的宫人垂首进来禀报：“太后娘娘，贵妃在外求见。”
谢太后霍然抱紧了怀中婴孩，“这么快就来了？”
她看着福福圆圆的脸蛋，声音透着宠溺与一丝哀怨，“乖皇孙就这么不喜欢哀家，在哀家这里不是哭就是闹的。”
云影见太后伤心，连忙递过来台阶，“小殿下哪里是不喜欢您，只是孩子年幼，离不开娘亲罢了。”
谢太后心中的郁闷被抚顺，摆摆手让人把程明姝带进来。
程明姝入殿，绛色的裙裾扫过地上的栽绒毯，她福身行礼：“臣妾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谢太后抬了抬眼皮，淡扫了她一眼，“你来了。”
程明姝颔首，没有去坐宫人搬来的圈椅，而是近前几步，“臣妾在殿外就听到福福的哭声，福福还小，想必这段时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还望太后娘娘莫要怪罪他。”
“哀家就这么一个皇孙，宝贝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谢太后瞥见她的动作，“你来了也好，哄哄他吧，别把嗓子哭坏了。”
程明姝忙不迭接过孩子，说来也奇怪，福福像是感知到了自己重回母亲怀抱，原本响亮的哭声戛然而止。
低头看去，他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挂着未干的泪痕，却已不再挣扎，盯着程明姝看，半晌后小嘴咧开，乐呵呵地笑起来。
谢太后和云影互看一眼，惊诧不已。
孩子年纪虽然小，但也明白到底谁对他是真正的好。
“奇了，福福喜欢的果然还是他的母亲。”谢太后摇首叹了一声。
程明姝轻拍着福福背部，对她解释：“太后娘娘慈爱，福福定能感受得到，待他日后再大些，懂事了，定会常来寿康宫陪伴您，让您开怀。”
“也好也好，但愿如此。”谢太后瞧了眼外边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你就带福福好好回去歇息吧。”
“臣妾谢太后娘娘。”程明姝再次福身，恭敬退出寿康宫。
烛火幢幢，云影奉上一盏新茶，见太后眉头轻皱，劝解说着：“太后娘娘宽心吧，殿下已经被贵妃接走了。”
谢太后接过茶水，没有抿，幽幽叹了口气，神思复杂。
希望安神散的事情不会被察觉……
另一边，回景仁宫的路上福福便在程明姝怀里睡着了。
碧萝笑着说：“大皇子殿下兴许是在娘娘来之前苦累了，如今在母亲怀里愈发安稳才睡着的。”
程明姝不疑有他，走得更快些，好尽快回去。
程明姝带着熟睡的福福回来，却见殿外立着数名太监，心下知晓是谢临渊来了。
谢临渊在殿内坐着等了半盏茶，见到程明姝与她怀里抱着的福福，“你去寿康宫了？”
“回陛下，母亲离不了孩子，所以臣妾等不及太后将福福送来，自己亲自去接。”程明姝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谢临渊颔首，“辛苦你在寺庙清修。”
“不辛苦的，只要能为陛下解忧，能为百姓祈福，臣妾做什么都不辛苦。”
话音方落，怀里的福福因着睡姿的不舒服动了动，嘤咛几声。
谢临渊：“你先把福福带下去，让他先歇息。”
“是。”程明姝将孩子交给乳母，又让莲杏在旁照看，自己重返主殿。
甫一踏入门槛，宫门便被人从外面关上。
程明姝站在离谢临渊十步远的距离，目露困惑：“陛下？”
门扉合上，其他侍者也被挥退，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临渊却不语，只掌心向上，弯了弯四指，示意她过来。
程明姝走近，逶迤的绛色裙袂离他玄色常服还有三尺之隔时，猛然被他伸手一拉，撞入他的怀抱。
男人的下巴垫在她发顶，混着龙涎香的醇厚气息在耳边吞吐：“朕很想你。”
她被他牢牢地抱住，两只手臂像是铁链将她束缚。
程明姝同样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柔声：“臣妾也很思念陛下。”
“骗朕，思念朕，为何回宫第一件事却是去寿康宫？”
谢临渊调侃她，她将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清婉的嗓音闷闷传来：“福福还小……”
她是孩子的母亲，理应将孩子放在第一位，谢临渊明白这个道理，但仍然觉得心里不够痛快。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将自己放在首位的。
但那点不愉很快被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冲淡，谢临渊绕着她的青丝，打断道：“你先去沐浴，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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