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寻在成为万剑宗前代三长老的亲传弟子前并不叫褚寻，而叫朱老二。
穷苦人家给孩子取名就是这样的。
没什么钱不识几个字，所以孩子大抵都叫什么牛大朱二这样简单的名字。
有点水平的就是大壮二壮，再有水平点就不是要干农活的人家的孩子了，是那些教书先生考了功名的秀才家的孩子。
褚寻所在的那个乡镇乃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村头村尾就住那么十几户，上午有人闹丑闻中午不到大家都知道了。
他们那地方偏，地也荒，收成常年都是那样，能交得上供吃饱饭就很好了。
他们那读书的人也少，认为读书烧银子，读了也未必好过。
大家一门心思种地打猎，世世代代都是农户。
可谁也没想到，穷乡僻壤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也能养出一个大名鼎鼎的仙尊。
褚寻大概是天生就适合修道的人，在他之前，郭远尘从未见过对符篆阵法和机关造物都那么精通的人。
要知道最精通符篆阵法的人几乎都是千山派的弟子，毕竟千山派的开派祖师爷是静文神尊，那位传说中的符篆创始人。
对于其他宗门来说，一般情况下弟子们对于符篆阵法只修其一，就算都修也会有侧重，不会两头拔尖，可偏偏褚寻是个怪咖。
他的符篆阵法造诣都不输于千山派的弟子，他还手巧能把这些东西和机关造物相结合，若非万剑宗先发现了他收做亲传弟子，否则千山派非得打上门来要人了。
当然，千山派也不是没来挖过褚寻，只是褚寻选择留在了万剑宗。
当然，天才年年都有，郭远尘他们那代也不少，褚寻只是这样还不够出彩。
他真正出彩的地方在于，他是看书自己引气入体的，完全没有人教导，就自己入门做了修士。
而且他还是白天干农活晚上修炼，自己一夜悟出来的。
在那种穷乡僻壤，人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地方，褚寻居然能单靠自己引气入体修炼。
说出去真是惊掉人下巴。
而且褚寻并不努力，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农活的时间远比修炼的时间长。
可他还是在十六岁前达到了炼气六阶。
可能有人觉得平平无奇，但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散修修一辈子顶破天也就金丹初期了。
十三岁入道十六岁炼气六阶的散修，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小孩一巴掌把几百斤的石狮子拍飞。
那简直没可能。
可偏偏褚寻就是这么传奇。
他不只传奇，他还有野心。
他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万剑宗大选，一个人徒步走了半个月，跑到万剑宗参加大选，成了万剑宗一名外门弟子。
那年褚寻十七岁。
十七岁的褚寻，或者说朱老二，从最穷的地方爬出来，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摸爬滚打成了万剑宗外门的高等弟子。
那时候的郭远尘是内门弟子，他被派到外门来，教导外门弟子。
郭远尘第一次见到褚寻，是在褚寻独立完成了一个繁复的阵法通过考试后，褚寻被人质疑。
那时候的褚寻说话还带着口音，别人都笑他。
七大宗门虽然有教无类，但是大多数弟子家世都不错，有钱的有权的应有尽有，他们看不起连官话都不会说，门规册上的字都认不全的褚寻也无可厚非。
褚寻也是血气方刚的很，当然和那群人打了起来。
郭远尘向来严苛，他是那时候的掌门的大弟子，弟子私下斗殴向来都是各打五十大板，他自然也这样办了。
可褚寻说他不服，他认为那些弟子该和他道歉。
褚寻这样出生的人，很难有出头之日，除非实在是有天赋到了极点，譬如当时的江徵，不过江徵比褚寻还是好点的，毕竟父亲是倒插门了镇上首富的。
江徵没天赋用钱砸也能砸开万剑宗的门。
可褚寻什么都没有，他父母甚至不同意他修道，觉得还不如种地。
所以那时没有人看得起褚寻，除了当时的郭远尘。
郭远尘是孤儿，被前代宗主捡回去的，他底下就江徵那一个师弟，还比他有天赋得多，家里也有钱。
那时心气极高的郭远尘是看不上江徵的，但却对褚寻很喜欢。
喜欢褚寻不服输的劲儿，喜欢褚寻的不卑不亢。
褚寻让他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
天下之大，知己难求。
他和褚寻一来二去就熟了。
熟了之后，他才知道，褚寻有个未婚妻。
乡下地方，两家挨得近，顺手就定了亲事，两只鸡的事。
那个女孩叫做小翠。
小翠的父亲在镇上的那个私塾里当过伙计，难得认识两个字，小翠就免了叫猫儿狗儿或者大丫二丫的命。
褚寻和小翠一块长大，也算是情投意合，可褚寻有野心，小翠只是个普通的农户家的姑娘。
小翠不懂什么修道也不认识什么万剑宗，只知道褚寻要走，要飞出这个穷乡僻壤。
她虽不舍但也支持，他们那女人的想法是男人出去闯荡了有出息了，女人家也跟着有面儿。
于是小翠含泪送走了褚寻说是要等褚寻学成归来娶她。
世上发了家抛弃糟糠之妻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是个未过门的，但褚寻偏生不是那样的人。
他总念叨着回去成亲。
褚寻这辈子就想了两件事，一件是修道，一件是娶小翠。
不过世事无常，郭远尘担心那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小翠会被逼着另嫁，提醒过褚寻两次。
褚寻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傻乎乎地觉得小翠会等他，连着两年没回家。
可褚寻忘了，世道是会吃人的，尤其是女人。
褚寻在万剑宗站稳了，打算回去把小翠娶过门带到万剑宗来时，小翠已经大了肚子。
小翠见到他，哭得泣不成声，跪下给他磕头认错。
她没有办法啊。
山下日子不好过，父亲生了病，她跑去请大夫，却被大夫以收取报酬为由给强行占有了。
父母听见她的哭喊只是说——朱老二那个家伙，两年了杳无音信，估计是死外头了，不如跟着李大夫。
李大夫虽然年过三十，还跛脚瞎眼，是外乡人但认字懂医术，对于他们这些农户来说其实还算不错。
但那年小翠仅有十八岁，是他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只是看了个病，小翠就被这样卖给了李大夫。
她以死相逼不愿进门，可却到头来却发现大了肚子。
就在她以为她要认命的时候，褚寻却回来了。
谁都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无论是小翠还是褚寻都是。
褚寻一怒之下杀了那个玷污小翠的恶棍，打了小翠的父母，而后带着小翠远走高飞。
褚寻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不回来，郭远尘有些担心，便同人下山寻。
找到褚寻老家时，才知道褚寻杀了人逃走了。
万剑宗有规矩，弟子在外是不可打杀普通百姓的，违者重罚。
郭远尘一向正直，他忍不了这样的事，回禀了宗门。
郭远尘想，那可能是他做的最后悔的事。
他对不起褚寻一辈子。
所以后来因为这点愧疚，他在危急关头以命救了褚寻中了寒毒。
宗门派人搜寻褚寻的下落，褚寻在外流落了许久，他或许也是良心不安便在安置好小翠后回了万剑宗请罪。
褚寻被下了水牢。
褚寻知道这已经很好了，他至少没被废除修为逐出宗门，他很感激，于是求着见了郭远尘，拜托他照顾好小翠。
褚寻说他答应了小翠，要是活着出去，就娶小翠，孩子也会当做亲生的对待。
郭远尘不忍，便答应了。
可他去的时候，只见到了小翠的坟。
男人懂世道的艰辛，却不懂女子的艰难，修仙者知道修道的苦楚，却不知山下的人活得有多困苦。
尤其是女人。
不洁的，背上人命的女人。
小翠是滚下山坡死的。
一尸两命。
她的父母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拉着扯着要她回去，却不小心把人推下了山坡。
那个时候小翠有八个多月的身孕，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可世道就是这样的，苦命的人就是这样的。
郭远尘看着那个小小的连个碑都没有的坟包，前所未有的寒意笼罩了他，他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本可以不必如此的。
郭远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万剑宗，他不敢去见褚寻，所以褚寻一直苦苦地在水牢里等待消息。
一年半后，褚寻被放了出来。
因为褚寻突破了金丹，在水牢里。
他是外门弟子里最快突破金丹的，而且因为郭远尘从前的关照，内门其实很看重褚寻，曾想过把褚寻接到内门来。
褚寻一突破，内门当时膝下弟子少的三长老就注意到了褚寻，发现这人根骨实在好，就收做了亲传弟子。
因而褚寻也被放过，还改了名，不叫朱老二了，叫褚寻。
褚寻出来兴冲冲地就来找郭远尘，问东问西——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小翠身体还好吗？娘俩有给他捎口信吗？为什么郭远尘从不和他说小翠的消息……
每一个郭远尘都答不上来。
而后褚寻也见到了小翠的坟包。
褚寻看着那小小的坟包很久都没有说话，天空下起了雨，跪地的人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
褚寻在那后就消沉了，他半死不活地总去崖上吹风。
一连好几年都这样。
郭远尘不知道如何是好，下山历练时，特地给褚寻找了个徒弟，眉眼像小翠，岁数刚好和褚寻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样大。
褚寻见到那孩子才振作了一点，而后不仅收了徒弟又认了干儿子。
修士活得比普通人长久，日子久了，那些事也就忘了。
褚寻也接过了前代三长老的衣钵，成了万剑宗长老，他还有个宝贝儿子，生活过得很是如意。
可，偏偏神魔大战又爆发了。
神界伤亡惨重地赢了，魔界被封印，魔物乱窜，七大宗门下山帮扶，却无济于事。
世道乱的一塌糊涂，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褚寻的大弟子加干儿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这对褚寻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偏偏他孩子头七的那天，江熹泽出生了。
“你是生下来就带着神骨，当时大家都欢天喜地的，就你褚师伯一个人落寞地守着灵堂。”郭远尘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鹿言沉默不语，他不知道怎么评判这段往事。
他想，褚寻是因为这件事对原主心怀不满才和月知茂提议逼死原主的吗？
可，他觉得褚寻不是那样的人。
他认识的褚寻，明明一直慈眉善目的，对他的爱护从眼睛里明晃晃地能看出来。
“熹儿，不要怪你褚伯伯。”郭远尘不知道鹿言在想什么，他摸了摸鹿言的脑袋，叹息道：“他失去了孩子，知道失去孩子有多痛，所以他不希望天底下有那么多像他那样的人。”
鹿言不语，如果是这样，褚寻不应该把原主推上祭坛的，因为他知道丧子之痛有多痛，可褚寻……
鹿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褚寻嫉妒江徵，或者说江徵本可以救下褚寻的儿子却没有。
“说起来，你褚伯伯能走出来还多亏了你。”郭远尘慈爱地看着鹿言，他说：“你周岁宴上抓阄，什么也没抓着偏偏抓到了你褚伯伯的手，你褚伯伯别提有多高兴了。”
鹿言不想听郭远尘的一面之词，他起身和郭远尘道了别，火急火燎地就往剑阵峰走。
他想去找褚寻。
也许见到褚寻了他能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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