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广场上的山呼海啸，随着那顶明黄色的銮驾消失在宫墙深处，终于渐渐平息。
但那股因天子亲临而带来的震撼与余温，却如同一坛陈年的烈酒，后劲十足，依旧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盘旋、发酵。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他们脸上带着满足的饱足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认可的尊严。
他们走路的姿态，似乎都比往日里挺拔了几分。
而那些被“陪膳”的文武百官，则如同经历了一场大赦，一个个面如土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让他们受尽屈辱的是非之地。
偌大的广场，很快便空旷下来。
只剩下粥棚里尚未散尽的袅袅蒸汽，和地面上那一道道被万人踩踏过的、湿漉漉的痕迹。
余瑾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粥棚旁，看着那口已经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大铁锅，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安石侍立在他身后，看着自家主公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今日这番惊天动地的操作，虽然看似大获全胜，但这其中蕴含的风险，以及对整个朝堂格局的冲击，却让他这个实干家，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大人……”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他。
余瑾缓缓回过身，只见孙敬才正领着七八个同样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年轻人，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先生。”
孙敬才走到近前，对着余瑾，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之礼。
他身后的那几个年轻人，也都有样学样，神情肃穆，眼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崇敬。
余瑾的目光，在孙敬才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只见他那张本就清瘦的脸上，此刻多了一道清晰的淤青，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颧骨，嘴角也破了一块，结着暗红色的血痂。
再看他身后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大多是鼻青脸肿，有的甚至走路的姿态都有些一瘸一拐，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
“你们这是……”余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孙敬才似乎是感受到了余瑾目光中的询问，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的伤口，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但他脸上，却没有半分颓丧，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难看，却又无比倔强的笑容。
“先生放心，学生无碍。”孙敬才咬了咬牙，“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恨意：“前日，那盐铁副使周欢的儿子周显，带了十几个府上的恶奴和街面上的地痞，在巷子里堵了我们。他不敢明着来，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逼我们低头。”
余瑾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幽深。
“不过，先生您说得对。”孙敬才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拳头，解决不了问题。但，它至少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知道，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也跟着愤愤不平地说道：“是啊先生！那些人下手极狠，招招都往我们脸上招呼，嘴里还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说要让我们破了相，这辈子都别想再参加科举！”
“可他们越是如此，我们心里，就越是明白。”孙敬才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余瑾，“先生之前说，他们和我们，从来都不是同路人。学生……现在是彻彻底底地信了。”
“他们恨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我们挡了他们的路，触碰了他们的利益。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与尊严，甚至比不上他们府里的一条狗。”
这番话，说得沉重无比。
余瑾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在这短短数日之内，已经完成了某种精神上的蜕变。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死读书的懵懂学子，那场街头的殴斗，那份《京城风月报》，以及今日这场“君民之宴”，像三把重锤，彻底砸碎了他心中所有的幻想，也锻造出了一颗坚硬如铁的内心。
“先生，”孙敬才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也困扰着身后所有寒门子弟的，最核心的问题，“学生斗胆，再问先生一句。”
“用笔杆子，讲道理，他们把我们当成笑话。”
“用拳头，行匹夫之勇，又正中他们下怀，落人口实。”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让周围几个尚未走远的百姓和吏员，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那我们……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寒门，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真正地，撼动那些盘踞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国之蛀虫？”
这个问题，问得太尖锐，也太沉重。
几乎是在叩问这个时代，这个阶级固化的王朝，最根本的矛盾。
然而，不等余瑾回答。
一个充满了讥诮与刻薄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哼，真是天大的笑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吏部侍郎张柬之，正带着刑部侍郎霍正伦等四五名旧勋贵官员，从午门的方向，缓缓踱步而来。
他们显然是故意留到了最后，没有跟大部队一起离开。
此刻，张柬之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在皇帝面前的恭顺与畏惧，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属于士大夫阶层的，根深蒂固的傲慢。
他看着孙敬才，就像在看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与苍鹰搏击的蝼蚁。
“就凭你？”
张柬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鄙夷的弧度。
“一个连功名都未曾考取，上不得台面的穷酸秀才，也敢在这里，妄议朝政，点评国之栋梁？”
他身旁，那刑部侍郎霍正伦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摇着头，像是在看一出滑稽戏。
“张兄，你跟这种人废话什么？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他连这朱雀大街有多宽都未必知道，又如何能知晓，这朝堂的水，到底有多深？”
“说得也是。”
张柬之点了点头，他似乎是觉得跟孙敬才说话，都有失自己的身份。
他的目光，越过孙敬才，直接落在了余瑾的身上。
眼神，冰冷而怨毒。
“余大人，本官倒是佩服你的手段。竟能将这么一个黄口小儿，调教得如此伶牙俐齿，野心勃勃。怎么，是觉得你革新司的那些下属还不够用，想从这市井之间，再多找几条会咬人的狗吗？”
这话说得，已是毫不客气，形同于当面撕破脸皮。
孙敬才被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上前一步，便要与之理论。
“你……你们！”
“你什么你！”
张柬之的脸色陡然一沉，他指着孙敬才的鼻子，声色俱厉地喝骂道：
“小杂种！陛下在此，本官给你几分薄面！如今陛下走了，你还敢在本官面前狺狺狂吠？！”
“你信不信，就凭你刚才那句‘国之蛀虫’，本官，就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和你身后这群贱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别以为有余瑾护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他如今自身都难保！一条被陛下敲打了的丧家之犬罢了！”
“我等，只需动一动小指头，就能让你全家，从这京城里，彻底消失！”
那几个跟在张柬之身后的官员，也纷纷上前，对着孙敬才等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不知死活的东西！”
“再敢多说一句，先打断你的腿！”
那股属于权贵阶层的，蛮横与霸道，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孙敬才和他身后的那些年轻人，被这股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半步。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屈辱与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可以跟地痞流氓打架，可他们，如何敢跟当朝的二品大员动手？
那无形的，名为“阶级”的鸿沟，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令人绝望。
整个场面，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初春的寒风，呜咽着，吹过这空旷的，刚刚还上演过“君民同乐”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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