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束后,宋亭舟等好几位文官被留在了文华殿批阅殿试卷。在场都是进士出身,最次的也是二甲前十,一甲前三无数,为首的冉大人当年更是连中三元,才情惊艳,乃禹国排名前几的当世大儒。,由他任主考官,是这批考生的幸事。
“陛下,臣等已遴选出前十佳卷,还请陛下亲阅。”冉大人手捧叠得整整齐齐的试卷,躬身奏道。
他花白的长须随着动作微微发颤,老爷子之前被关在贡院里快两个月,这会儿还没歇过劲儿来,看皇上的眼神满是哀怨。
把这种苦差事交给亲舅舅,真是他的好外甥。
皇上心思深沉,气势威严,既能端起帝王的架子,又能装瞎霍霍亲人,他平淡的扫了眼被呈到面前桌案上的殿试卷,并没有打算浪费时间一张张的去细看,而是俯视着面前的官员们,说出一番让众人意想不到的话,“辛苦诸位爱卿,你们皆非俗流,都是国之栋梁,或是文藻斐然,或是吏治精熟,或兵略卓绝,或是社稷能臣,朕自是信你们的眼光。”
他把面前摸不着头脑的臣子们夸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道:“将今日殿试中,所有对均田令持反对之论的——黜。”
众官员大惊,连半阖着眼睛打瞌睡的冉大人都猛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殿试乃为国选材,考察的是经义策论、才情抱负,怎可因政论相驳,便将栋梁之材弃之如敝屣?”
“均田令虽为良策,然推行未久,利弊尚未完全显现,士子们各抒己见,本是应有之义,若因言废人,岂不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啊!若只听顺耳之言,不听逆耳忠言,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尽是阿谀奉承之辈,何人还敢直言正谏?”
“陛下,此举定会引来众考生不满,动荡超纲,恐会重现武王文史之乱!”
这次殿试的题目便是均田令,考生们答的五花八门,除了支持与反对者,甚至还有答到一半思维发散跑题的,若是按照文昭的说法,凡是对均田令持反对策论的就要黜,那这一届科举,世家子弟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文华殿大半的官员都忙跪地求情,一言一行情真意切,仿佛半点私心没有,都是为了禹国的江山社稷。
可实际上他们姻亲中有没有屹立百年的世家,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宋亭舟所处的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员都一言不发,顾大学士犹豫片刻,竟也站在了宋亭舟这头,并未出声。
皇上端坐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殿下众官员,脸上看不出丁点的喜怒。待众人的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确实求贤若渴,想借这届殿试广纳人才。可朕要的是能推行朕之政令、实心实意为百姓办事的能臣,而非只会空谈义理、对国策指手画脚的清谈客!”
皇上说罢,语气陡然转冷,手边的茶盏被他拂袖挥开,正砸在跪到最前面、言辞也最激烈的大臣身上。
从景德镇御器坊进献的上等瓷器,连破碎的声音都比一般瓷具精妙动听,为帝王霸道强横的话语增添了几分凛冽的回响,“朕再说一次,今日殿试,所有对均田令持反对之论的——黜!”
那名官员被滚烫的茶水溅了满襟,瓷片碎裂的尖锐声响让他浑身一颤,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死死叩首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连大气都不敢喘。
新帝登基,定是要做出一番功绩的,要么以雷霆之势压过这群老臣,要么便是被权臣老将掣肘。
文昭可不是性情宽仁温厚的先帝,他登基前以太子身份监国的时候,便已经展露他锐不可当的雷霆手段。都察院的人以他马首是瞻,都是象征性地让十三道监察御史劝谏一番,拉拉扯扯最后事情还是按照帝王的想法来办。
宋亭舟任刑部侍郎后,上面的刑部尚书像是个摆设,遇事只会装聋推脱。顺天府送上来的案子,宋亭舟又自己在刑部复审一遍,他但凡有什么私心,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巨大,可见帝王信任。
吏部又掌控在老国舅冉大人手中,种种加起来,朝堂就算不是新帝的一言堂,他推行新政,起码也有一半朝臣支持,这会儿他们上去死谏,就算死了一半人皇上也不愁没人用,更何况,不是所有人都舍得死的,已经有人升起退却之心。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激昂陈词的官员们此刻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宋亭舟这时才适时站出,嵌了白玉珠的乌纱帽下,是他一张似寒潭藏锋般的俊脸。宋亭舟看也没看跪在前面的那些人,躬身向上首的皇上行礼,语调平平整整,字字清晰,透着如他本人一般万事有托的沉稳,道:“陛下此举,实乃万民之福祉。南地水乡,不时有地方洪水肆虐,典卖田地的贫户只增不减,乡绅手里的田产越积越多。均田之策,并非夺人私产,而是使耕者有田,流民得归宿。百姓乃国之根基,如此一来,不仅能解百姓倒悬之苦,更能让国库增收、边防稳固——民有恒产,则有恒心,方能安居乐业。”
他话音一落,王瓒顾大学士等人纷纷站出来附和,“陛下心怀黎民,胸有丘壑,乃明圣之君!”
“陛下圣明!”
“臣等谨遵陛下御旨!”
殿内众人重新拟好了一份榜单,偶尔有大臣拿着落榜的殿试卷,做出一副心痛到不能自已的表情来,不过都被皇上无视了,只好重重叹了口气后将试卷放下。
传胪大典后,礼部官员将金榜置于午门龙亭,仪仗鼓乐送至东长安门外张挂。
殿试的金榜一出,不出意外地在考生中引起轩然大波,本届热门的几个南地才子,已经考中了会试的,竟然只有十几人上榜,二甲仅有三人,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学子,在南地只算中上游。
纵使这届考生录用的人数比往常每届都少,可没有上榜的几个热门才子,明显才情惊艳,何至于折戟沉沙,落了个榜上无名的结局?
榜下本来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们早在稀里糊涂被送出宫后便觉不好,这会儿忙推开仆役,瞪着双眼反复核对,一个个如遭雷击,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茫然。
怎么可能?
怎会如此?
会试前十都落了榜,简直闻所未闻!
质疑声此起彼伏,有人指着榜单上听都没听说的学名连声诘问,以往殿试前十,有七都是南地学子,北地再占其三,岭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三甲同进士都费劲。
可今年前十,岭南居然占了其二,二甲又中了八个,称得上是大丰收。剩下北地学子难得压过南地占了大头,他们一群有真才实学的名门书院学子,竟然就这么丢脸落了榜!
从来金榜下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不提惊喜上榜的岭南学子和突然捡漏的北地学子,角落处还有一个衣袍不洁的男人,他低下观望金榜的头,凌乱的发丝垂在苍白的脸上,阵阵凄惨的笑声传出,仿佛怨鬼嚎哭。
直到周围看榜的人都目光怪异地打量他,那男人才拖着一条瘸腿从榜下离开,隐到阳光照射不到、被阴影覆盖的小巷里。男人面容扭曲地望着金榜,垂在身侧的双手成拳,过长的指甲直直戳进肉里,眼中满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
第二日琼林宴照常在礼部衙门举行,直到教坊司的乐官开始演奏《仰大禹》,门外也传出几声为新科进士奏乐的声音,只不过这会儿礼部衙门门外被落榜的南地学子堵了个水泄不通,这点动静很快便被责问声遮盖住。
原会试第一、稳稳的状元人选、南地景桓书院江彦,此刻神情悲愤,青衫散乱,在礼部门口高呼,“我等为南土生民立言,陈均田之弊端,何错之有?难道以吾会试榜首文章,竟不及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的马屁文章吗?”
其余人也是情态激昂,“十年寒窗,一朝因策论不合,便将我等尽数黜落,这便是当今的朝堂吗?可笑,可笑!”
“刑部侍郎宋亭舟手握大权,均田令便是由他先提出,这次殿试定然有他暗中授意捣鬼!”
“非我等闹事,是朝廷不公!”
孟晚隐在马车里,听着他们一群人胡说八道都快气笑了,“难怪被黜落,这么大的人一点脑子都不长吗?殿试那么多官员在,还有皇上亲自阅卷,轮得到宋亭舟授意?他授意谁去?”
蚩羽耳力好,听到的混账话更多,气哼哼地跺了两下脚,脚下整齐的青石板霎时裂开几道如蛛网般的纹路,“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夫郎,要不要我去把他们都踢开?”
虽然孟晚也很想这么干,但还是制止道:“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文人笔下藏锋,一旦纠集起来拧成一股麻绳,能用舆论搅动满城风雨,比刀兵相见更加难缠。之前连秦艽都不敢得罪这群读书人,更何况咱们家大人是这届副考官,真要是这么办了,只会落人口舌,更坐实了他们的说法。”
以江彦为首的考生们仍堵在礼部门口不肯罢休,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呼不公,揪着宋亭舟一个人骂假公济私,埋没人才,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发泄着落第的不满。
蚩羽快气死了,问孟晚道:“那怎么办,由他们在这里乱讲吗?考官那么多,做什么就骂咱们家大人?”
虽然骂谁也不对,但蚩羽这句话提醒了孟晚,他把跟在马车旁边的桂谦叫了过来,“多找些人,挨个问问会试前几的南地考生住所,查查他们最近有没有接触过别的什么人。”
桂谦机敏,得了孟晚吩咐,很快就回宋家喊人去了。
黄叶也在马车里陪着孟晚,他若有所思道:“夫郎是怀疑有人刻意针对大人吗?”
“唉。”孟晚叹了口气,“针对咱家大人的只多不少。”
世家团结,没有背景的清流,可不就是个看起来最好解决的突破口吗?
黄叶抿了抿唇,颇有不甘道:“难道就任由这些人辱骂大人不管?”
这些考生叫嚷半天了,礼部大门紧闭,就是不搭理,随便他们折腾,这也就罢了,但五城兵马司的人难道听不见动静吗?
皇城内外的安保系统极多,放在往常早就有人来了,眼下大家都装聋扮瞎,是因为不好管也不敢管。
概因如今的处境比当初秦艽被人围堵还要麻烦棘手。
为首的江彦表面上是扬州景桓书院院长独子,可实际上还是以丝绸买卖,闻名全国的江家旁支。
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位同是南方氏族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
他们若是满脑子耽于逸乐、沽名钓誉,坐享家族带来的锦绣荣华,便也罢了。可偏偏这些人里,除去没有真才实学,自己连会试都没考上,破罐破摔跟过来起哄的,剩下几个和江彦一样,实则是真正的有学之士。
他们被历代家族荣衰说所浸染,下意识认为不变现状才是为百姓好,岭南贫瘠是所有人都知晓的,没亲眼看过、经历过当初岭南均田,光凭想象怎敢轻易推行政令呢?他们是真真正正从普通百姓出发,认为自己的策论并无不妥之处,所以才如此激愤。
如此情景才最难办。
因为这群年轻的读书人,一腔爱国之心和为百姓办实事的态度是千真万确的,若真的用武力驱赶,有理也变得没理,还会寒了读书人的一腔真心。
再者殿试虽然官员们都一时妥协了,可怎能真的放弃阻挠均田令的推行呢?这会儿只怕有人正隔山观火,巴不得这些被罢黜的考生闹得越大越好。
“一会儿大人他们出来,岂不是被这些人堵个正着吗?”蚩羽跟着着急。
孟晚掀起车帘一角,撩开眼帘静静打量那些读书人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堵?他们会搞舆论,你孟哥我难道不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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