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212吉普车碾过积水的柏油路时，仪表盘上的电子钟显示1997年10月23日5:17。林宇攥着烫手的笔录，墨迹在颠簸中洇染成团，模糊了"；省物资局三产公司"；几个字。车窗外掠过晨雾中的西湖，断桥边的早市已支起煤球炉，炸油条的香气混着柴油尾气钻进车窗。
"；这是连夜突审的口供。"；省纪委三室主任老陈摘下金丝眼镜，镜腿缠着白色胶布，"；李副局长供认通过省轮船公司调度舱位，走私进口显像管。"；他的上海牌公文包夹层里，藏着盖有厦门海关骑缝章的查扣清单。
林宇忽然踩住刹车，吉普车在南山路急停。他抽出笔录第三页拍在方向盘上："；九五年批给温州民营船务公司的五千吨配额，为什么会出现在闽江口的驳船队？"；仪表盘的反光里，老陈喉结滚动两下，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微微颤抖。
车胎碾过满觉陇的落叶时，林宇腰间的bp机突然震动。液晶屏显示着北京区号的呼叫代码，他抓起路旁杂货店的公用电话，听筒里传来苏瑶刻意压低的声音："；父亲今早接见轻工业部考察团时，特意提到浙江的电视机产业配套......"；
电话线里突然混入嘈杂电流，隐约能听见《东方红》旋律的报时钟声。林宇数着苏瑶敲击话筒的节奏，三长两短——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他摸出硬币塞进投币口："；告诉伯父，西湖牌电视机的显像管库存有问题。"；
老陈突然扯了扯他衣袖，指向马路对面。晨雾中有辆挂着武警牌照的蓝鸟轿车，正缓缓停靠在省物资局招待所侧门。穿夹克衫的中年人拎着黑色密码箱下车，箱体侧面贴着"；长虹电器"；的货运标签。
"；那是物资局胡局长！"；老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应该在北戴河疗养......"；话音未落，招待所三楼某扇窗户突然亮起灯光，窗帘缝隙里闪过照相机的镁光灯亮。
林宇摸出凤凰205相机，胶卷转动的咔嗒声混着快门脆响。取景框里，密码箱交接的瞬间被定格在第17张底片。他转头对老陈低喝："；通知市局经侦支队，封锁钱塘江所有货运码头！"；
省物资局灰扑扑的苏式办公楼里，铁皮文件柜正冒出青烟。林宇踹开档案室木门时，几个戴棉纱口罩的临时工正往搪瓷脸盆里倒硫酸。他抄起灭火器砸碎玻璃窗，冷空气涌入的瞬间，燃烧的票据残页如黑蝶纷飞。
"；九三到九五年物资调拨单！"；老陈从灰烬中抢出半张焦纸，"；这上面有省计划委员会的批文编号......"；他的手指突然僵住，批文末尾的签名赫然是王副主任的名字。
林宇的手机突然在腰间震动——这是省里特配的摩托罗拉3200，金属天线还裹着绝缘胶布。听筒里传来龙山镇长的哭腔："；补偿款被县农行截留了！说是接到省里的电话......"；
"；开免提！"；林宇对着话筒怒吼。当农行主任油滑的官腔从扬声器里传出时，他抓起档案室的磁石电话，军绿色转盘在指尖飞旋："；接省农行货币发行处！查今天上午龙山县支行的现金调拨令！"；
铁窗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穿工商制服的人群涌入大院，领头者晃着盖红头章的封条："；接到群众举报，省物资局存在违规经营......"；他的目光扫过林宇沾满烟灰的裤脚，突然露出镶金门牙："；林组长也在？真是巧遇。"；
"；张处长来得及时。"；林宇踢开脚边的碎玻璃，"；不如帮忙鉴定这些烧毁的票据？"；他从老陈手里接过硫酸腐蚀的账本残页，在对方眼前缓缓展开——某页残留的"；外汇额度"；字样，让封条上的公章微微颤抖。
加密传真机突然在隔壁尖叫。林宇冲进值班室时，滚筒正吐出带国徽抬头的文件。他的手指抚过"；国务院纠风办"；的油墨，忽然发现附件里夹着份影印件——是某份香港《文汇报》的剪报，用红笔圈出"；浙江神秘商人收购珠海显像管厂"；的标题。
窗外传来螺旋桨的轰鸣。两架直-5直升机掠过钱塘江，在物资局上空投下盘旋的阴影。林宇抓起望远镜，看见其中一架的舷窗里伸出长焦镜头，反光瞬间刺痛他的瞳孔。
"；是新华社内参部的航拍组！"；老陈的声音发紧，"；他们怎么会......"；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爆发骚动。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围住办公楼，高举"；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林宇认出领头的老工人——是西湖电视机厂八级钳工赵师傅，去年五一劳模表彰会上还和他碰过搪瓷茶缸。
"；林组长！"；赵师傅的山东口音撕开裂锦，"；厂里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仓库却堆满用不上的进口显像管！"；他举起盖有物资局公章的发货单，墨绿色的"；外汇结算"；印章在晨光中渗出诡谲的油光。
林宇正要开口，怀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条加密短信，代码翻译过来只有七个字："；黄山毛峰已变质"；。他想起苏瑶电话里的暗语，突然夺过老陈的公文包，抽出厦门海关的查扣清单。
"；老陈，查九六年省轮船公司的航线记录！"；他的钢笔尖戳破纸张，"；我要知道‘浙海168号’七月份到底停靠过哪些港口！"；
财务室的保险柜被气割枪切开时，滚出的不是账本，而是整箱未拆封的任天堂游戏机。林宇抓起红白相间的塑料包装，看到"；日本原装进口"；的标签下，贴着"；温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免税品"；的伪造封条。
"；用扶贫物资配额走私游戏机......"；老陈的钢笔在记录本上折断，"；这帮蛀虫！"；
林宇却转身拨通长途电话："；接国家计委外事司！查九六年浙江省申报的‘科教设备进口清单’！"；他踢开脚边的《魂斗罗》卡带，"；对，重点查‘电子教学仪器’类目！"；
正午阳光刺破云层时，三辆奥迪100轿车驶入院内。林宇看着中间那辆的车牌——是省政府的00026号车。车门打开时，他闻到了熟悉的黄山毛峰茶香。
"；小林啊，搞这么大雨阵仗。"；戴金丝眼镜的常务副省长整了整西装，"；王老让我带句话，显像管的事涉及引进外资......"；他的鳄鱼皮公文包轻轻搁在游戏机箱上，"；要讲政治，顾大局。"；
林宇从帆布包里抽出文件夹，取出泛黄的中央党校结业证书。内页有王副主任的亲笔赠言："；改革如烹小鲜，火候重于刀工。"；他将证书缓缓推向对方："；也请转告王老，我学会了看火——特别是灶膛里的虚火。"；
bp机在此刻疯狂震动，液晶屏闪过新华社的紧急呼叫代码。林宇抓起值班室的红机电话，听到总社记者急促的声音："；珠海显像管厂收购案有突破！港商资金来自省信托投资公司......"；
他转头看向僵立的副省长，忽然对着话筒提高音量："；请重复企业名称？对，是省信托下属的证券营业部？好，我记下了：营业部代码327，负责人姓管......"；
副省长的金利来领带突然歪斜。林宇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瑞士伯爵表——这和三个月前国企改革座谈会上戴的西铁城截然不同。
尖锐的刹车声打破死寂。中纪委的白色面包车撞开大门，穿藏蓝制服的监察员举着《双规通知书》跨过满地游戏卡带。林宇注意到为首者腕间的老上海表——和王副主任那只有着相同的裂痕。
"；中央巡视组转来的材料。"；监察员将档案袋拍在游戏机箱上，"；涉及厦门远华案关联账户......"；他故意让最后一句话飘进副省长耳中："；和省委家属院的某栋别墅。"；
林宇走到窗前，推开锈蚀的铁窗。钱塘江的潮声扑面而来，混着六和塔悠远的钟鸣。他看见那两架直-5直升机转向萧山机场方向，其中一架的舱门处，有镜片反光闪烁三下——是苏瑶父亲警卫员的望远镜。
怀里的bp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苏瑶的留言："；黄山毛峰已换洞庭碧螺春"；。他望向江面货轮拖出的长长浪痕，知道这场始于长江口的产业转移风暴，终将席卷整个太平洋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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