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天寿节时，王子特意送来寿礼，实在有心了。”景子璎端起桌前的马奶酒“祝大夏与靺鞨世代交好，友谊长存。”
这话表明了大夏不会主动与靺鞨起争执的意思，是明晃晃的示好。景子璎看向靺鞨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注意到他身前桌上的食物并没有怎么动过。在景子璎印象里北方的部族无一不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性格，而整个宴会上王座中的人却连只添过一次酒，吃过两三片肉。
不等他细想，歌舞已启，是与大夏截然不同的豪迈与热情。
染着靛蓝指尖的琴师，几乎要将七根银弦弹出火星，狼首鼓的节奏也攀上巅峰，舞娘们发辫上缀着青铜铃，镶满绿松石的脚链在跃起时像是爆开一串幽蓝的冷焰。
一舞完毕，领舞的女孩却没有退场，她对着大夏使团行了一礼，又坐到靺鞨王身旁，声音像刮过桦木林的晚风“父汗！”
靺鞨王显然很喜爱他的这位明珠，硬派的面容上立马堆出柔和的笑意，衬得那刀削的面庞都温暖起来。“这是我的女儿，白山下最璀璨的星星……”
“我叫博都哩·阿苏娜”女孩不等父亲介绍主动起身报了姓名:“你就是中原来的皇子？”
她染着霜的眉峰与烫着霞的裙角，把北境的暴烈与柔情都淬成了扎根大地的火焰。和大夏的女孩们不同，阿苏娜像火绒红柳般，那种根系扎穿冻土、硬生生在风蚀岩缝里爆出千万簇猩红花穗的野性植株。骨子里流淌着不羁的野性，灰蓝的瞳孔里藏着雪原狼的警觉与赤狐的狡黠，扬眉时能令莽撞的儿郎羞赧垂首，敛眸时又让最倨傲的勇士心生敬畏。
“是的，我叫景子璎！”他很喜欢这样的女孩——热烈又强韧。景子璎回了一个右拳抱胸的靺鞨礼。
“你居然会我们的行礼动作！”
“之前见清歌王子做过。”
“不错！我喜欢你！”她端起本属于她父汗的金碗“我敬你！”将碗中的马奶酒饮了个干干净净。
作为靺鞨的公主阿苏娜之前见过几次从中原来的使节，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却老气横秋，动不动下跪磕头，要么就一副趾高气昂看不起人似的，只有景子璎不卑不亢又能入乡随俗…还长得好看。
使团里有位潘姓礼部主客清史司员外郎最善察言观色，他突的张嘴说道“为结大夏与靺鞨的永世交好，不如将公主与英王殿下和亲，至此结两姓之好，享万世太平！”
这几日，南柯已将使团里众人的底细告知。如他查到的一样，这员外郎的表叔是景子珩手下客卿。靺鞨王后病故多年当时公主尚在襁褓，是靺鞨王最珍爱的心肝宝贝。他提出和亲，靺鞨王定不会舍得女儿远嫁，到时一怒之下杀了自己也好，将使团赶走也罢，他答应景帝的差事就彻底败了。万一靺鞨王舍得，大夏朝臣绝不会允许一个异族女人做皇后，那时他景子璎就再不能入住东宫。
这一招实在高明，怎么算都是损人利己。
原本祥和一片的欢迎仪式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靺鞨王当即变了脸。
“混账！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景子瑜趁着靺鞨王还没有动怒的间隙率先拍桌而起“都说夏桀因妺喜亡国，商纣王因妲己灭亡，周幽王因褒姒灭国，先说红颜祸水是亡国之物，一有事就推到女人身上。此刻两国安定又想起靠女子远嫁来达成了！如果只靠一个女子的婚姻就能维系，那满朝文武和数万将士不如都卸甲归田回家放牛种地算了。”
他又行了抱拳礼对着靺鞨王和阿苏娜公主致歉“是本王治下不严，愿奉上牛羊百头聊表歉意。”又命金吾卫将潘大人押出去。
“英王殿下，微臣一片赤胆忠心都是在替您谋划呀。”
“哦？那我还要谢谢潘大人一番苦心了。”他笑着凑到员外郎耳边，用只有两人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顺便谢谢您那极会谋划的叔叔！”
潘员外郎哪里知道英王已对他的底细了解得这般清楚，当即吓得不再辩解，只一味认错求饶，景子璎却不再理会。
“阿兄你从大夏回来怎么没和我说这英王居然是这般有意思的人。”
景子璎顺着公主的视线望向对面的清歌王子。青面獠牙的面具上琥珀色的眸子也直勾勾的望着他。
除了名字，他们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秦昱清却又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秦子璎的影子。刚刚那一番话太像儿时记忆里的小女孩，她个子不高却有着不输他人的气势，说着女孩儿不比男孩儿差，女子也可以有一番作为之类的话。
他就这样直直的看着，看得景子璎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还不能反击。好在阿苏娜公主开口说“我其实已经结婚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即使我没有结婚也绝不会去和亲，就像你说的要靠一段婚姻来保证两国的关系，那这关系也太脆弱了…我真是越看你越喜欢！”公主端起酒碗又是一口闷。
景子璎酒量不算差，可也架不住这一碗一碗的灌，先是马奶酒，又是烧刀子，喝得他周身通红，一个劲儿的出汗，此刻倒是不冷了。南柯因为身份有碍没有参加接风宴席，他接过仆从架着的景子璎，怕人摔倒又往自己身上拽了拽。
“怎么喝得这么多？你可还记得自己有胃疾？”他在花街柳巷待了许多年，娇嗔的媚态已成了习惯，此刻这话听来倒不像责怪、询问，反倒有些撒娇的意味。
秦昱清看着他将英王扶进营帐，等了一会也没见人出来。他索性敲了门，开门后他掀起毡布帘，一手端着醒酒汤，只靠一手，动作并不麻利。北地的寒风，最是鸡贼，顺着一点缝隙也能钻进毡房。床榻上的人，被这风一吹不由得皱起眉。
两个都是怕冷的人，又才被景子璎吐了一身，好不容易将这醉鬼的脏衣服扒准备换下自己的，才除了一件大氅就被这风吹得汗毛直竖。嘴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看不见我在干什么吗？”
秦昱清闻声看向塌上，衣服散了一地。两人一个上身不着寸缕，一个衣衫半退，他脑袋嗡的一声，像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闷棍。当即放下碗说了句“打扰了！”就逃似的跑了。
“这误会闹得！”南柯哪里知道来的竟是他，心想这英王的风流事迹怕是真的要传颂万里了。
景子璎听南柯说了前一晚的事儿，是觉得有些丢人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向清歌王子解释的必要。他本就要演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纨绔，没必要到了靺鞨又换成正人君子的人设。索性带着南柯大大方方的出现在博都哩·清歌的面前。
他大大方方，清歌王子那边却不是坦坦荡荡。
初见南柯以为是位高挑的貌美女子，听他说话后秦昱清就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后来毡房内的景象怕只能用惊吓来形容了。
在上京时他的人就把英王的信息查了一遍，知道此人放浪形骸有一左一右两位美貌爱妾常年在怀。白薇他见过，长得乖巧可爱就是年岁不大；南柯那时却在梧州未归没有得见，如今见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另一位爱妾居然是男的。
他从小随父母生活在民风淳朴的草原；后来随义父入了军营又全是一帮没媳妇在身边的大老粗；仅有几年京中的奢靡时光也因为年纪小还没学会眠花宿柳。如今年纪已长，他不是没听说过龙阳、分桃，可听过和看到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不想多想，那塌上的画面却如长了腿自己往他脑子里钻，那英王醉后发髻凌乱，面颊薄红的样子太深刻，皮肤白得发光刺得眼睛生疼。烙饼一样的来回翻身辗转，一夜难眠几乎是睁眼熬到的天光。此刻正是困倦，却还要带着大夏使团参观游览。秦昱清索性早起洗漱更衣，带上他那张渗人的鬼面具。
本着‘既然要追寻刺激那就贯彻到底的’原则，景子璎带着他的‘爱妾’出现在使团首位。我为你擦去嘴角酥油茶沫，你为我整理胸前衣襟…两人就这样明晃晃的秀起恩爱来。
上京来的大人们就算知道英王风评，此刻当面强喂狗粮还是觉得丢人得紧。可昨天潘大人才被罚了三十大板，是被打晕了抬回来的，脸面再重要却哪里比得上自己的皮肉性命，谁还敢置喙英王的私事。
秦昱清出毡房时正看到这一幕。
“没想到已是隆春靺鞨却还飘雪，殿下皮袄大氅带得可够？”你可别病倒啊，白薇不在我可伺候不好。
“够的够的，倒是你最畏寒别染了病气。”还需要你打探束河那边的消息呢。
可别人哪里听得出二人的弦外之音，只道是关爱怜惜化成柔情蜜意。老派些的大人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年轻的几位见二人情深不由想起自己家中美妾或是熙春楼的相好。只有清歌王子有了昨日情形垫底，对眼前种种好像有了免疫，他自然的与景子璎和使团大人们打招呼，除了耳尖如血的绯红一切如常。
“今日带殿下与诸位大人去看看我靺鞨勇士的演武场。”
“有劳殿下”
靺鞨多毡房，城市建设不如大夏，却也有明确的区域划分，演武场不在居住区，是在西边的草场上。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众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原。
金阳下，寒铁般的朔风掠过苔原。八千靺鞨铁骑踏碎玉屑霜晶，将凝固整冬的冰原碾作细碎的银鳞。马蹄每一次叩击都炸开冰壳下蛰伏的春雷，铁甲与狼裘在霜雾中翻涌成墨色怒涛。
“哈！”
骑手们自喉间迸出白气，冻红的面颊紧贴牛角弓。弓弦震颤的刹那，翎羽箭簇撕开呼啸的北风，流星般钉入百步外悬挂的牦牛骨靶。箭雨掠过之处，冰棱簌簌碎裂，折射出千万道炫目虹光。
银鬃战马人立而起，首领的弯刀劈开苍茫雾气。铁蹄掀起的冰碴如同暴雪倒卷，骑阵在号角声中裂作双翼，狼头纹的角弓同时拉满。箭镞破空声与冰河迸裂声纠缠着冲上云霄，惊散盘旋的秃鹫。皮袍下滚烫的血，正在冻土之上烧出蜿蜒的春痕。
说来惭愧，虽是将门之后这却是景子璎第一次看到练兵，竟是这般热血澎湃。靺鞨铁骑不愧为常胜之军，是何等气势！任何时候向他国展示自己的军事力量都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景子璎很庆幸靺鞨王善战却不好战，否则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秦枫明也未必能皆是胜算。
想起阿爹，那高涨的热情如浇下一盆冰泉，瞬时在心头凝结一层冰晶。
一路以来他都刻意不去想起，忽略掉秦枫明已经不在的事实，景子璎知道自己是个理性的人，可他是人再理性、再冷静也不可能面对父亲逝去无动于衷，何况那弑父的真凶就是自己！
悔意像一丛带刺的荆棘，从胃里野蛮生长，穿透喉管时勾出腥甜的锈味。呼吸间都是倒流的玻璃渣，每次吞咽都能尝到那个瞬间的重量。他没敢去问景烨会如何处理秦枫明的尸首，不敢露出一点点关心。眼前练兵的场景在视网膜上灼出焦痕，像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秦枫明也这般斗志昂扬的操练着秦家军，每一次挥剑都在景子璎心头留下一道裂痕，而每道裂痕里都渗出“本可以”的萤火。它们啃食着神经末梢，把每寸皮肤都蛀成半透明的茧。心脏在胸腔里拧成浸水的绳结，越挣扎就勒得越深，连抽痛都显得黏稠迟缓。
他想停下这幻想，沉溺悲伤只会影响他的脚步，可记忆却开始自动放映，像卡顿的老式放映机，把没能落下的泪珠放大成巨大的泥坑，再浇筑出一座座石碑，而每一座石碑上都清晰的刻着七个血字——再也没有阿爹了。
悔恨是落在宣纸上的浓墨，所有补救的橡皮擦都只会让污迹涂抹得更大更深。景子璎早知道后悔无用，只有真相昭雪、仇人获罪才能聊表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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