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云南
“连长！连长！
古之月！
你个龟儿子还喘气不？！”
一个带着明显金陵口音、又急又快的吼声，穿透了爆炸的余音和鬼子垂死的哀嚎，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那声音里混杂着极度的焦虑和一丝不敢确信的期盼。
“大虎！二虎！人呢？
活着吱一声啊！”
另一个粗犷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是孙二狗的二排长腔调，同样充满了急切。
混乱的战场上，只见两条矫健的身影，如同撕开硝烟幕布的猛虎，正端着冲锋枪，
一边对着残余的、被炸懵了的鬼子兵猛烈扫射，
一边不顾一切地朝着古之月他们藏身的乱石堆猛冲过来！
当先一人身形精悍，动作迅捷，正是徐天亮！
他脸上沾着烟灰和不知谁溅上的血点，那双平时总带着几分促狭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石缝方向，手中的汤姆逊枪口喷吐着复仇的火焰。
“徐排！孙排！
这儿！俺们在这儿！”
赵大虎最先反应过来，拖着那条还在渗血的伤腿，挣扎着想站起来，嘶哑的东北腔调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激动，几乎破音！
徐天亮和孙二狗的目光瞬间锁定，当看清石缝里虽然个个带伤、血染征衣但确实都还喘着气的几张面孔时，两人脸上紧绷的肌肉猛地一松，巨大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刚才的焦虑！
徐天亮一个箭步冲到石缝口，金陵腔调又快又响，带着夸张的庆幸和后怕：
“乖乖隆地咚！
老古！你个狗日的！
老子还以为要给阎王爷交差去捞你了！
吓死老子了！
还有气就好！
还有气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飞快地在几人身上扫过，当看到蜷缩在角落、背上嵌着巨大弹片、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老马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孙二狗也冲了过来，看到老马的惨状，粗犷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变得异常凶狠。
古之月根本没时间回应他们的关切。
他撑着冰冷的岩石，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猛地站起身！
视线越过徐天亮和孙二狗，死死盯住外围还在零星抵抗、试图重新组织起来的鬼子残兵。
李营长带来的生力军正如同虎入羊群，凶狠地清剿着残敌，但战斗的喧嚣仍未完全平息，流弹还在“啾啾”飞过。
“枪！”
古之月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苏北腔调又冷又硬。
他直接朝徐天亮伸出手。
徐天亮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那支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汤姆逊冲锋枪递了过去。
沉重的枪身入手，冰冷而坚实，枪管还带着射击后的余温。
古之月看都没看，动作快如闪电，“咔嚓”一声顶弹上膛，枪托瞬间抵肩！
透过硝烟弥漫的缝隙，他的枪口瞬间锁定了一个正依托半截树干负隅顽抗、试图用歪把子机枪朝这边扫射的鬼子机枪副射手！
“突突突——！”
一个精准的短点射！
汤姆逊沉闷的咆哮声压过了周遭的喧嚣！
那个鬼子副射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钢盔上炸开一个血洞，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
“背老马！
撤！立刻撤！”
古之月开火的同时，头也不回地厉声吼道，声音穿透枪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迫，
“三炮！
大虎！
搭把手！
快！”
他一边吼着，一边迅速移动枪口，压制着其他可能威胁到撤退路线的火力点。
郑三炮和赵大虎立刻反应过来。郑三炮咬着牙，忍着胳膊上的剧痛，和同样拖着伤腿的赵大虎一起，小心翼翼地挪到气息奄奄的老马身边。
两人合力，尽量轻柔地将老马沉重的、软绵绵的身体翻转过来，避免碰到那可怕的伤口。
赵二虎也挣扎着过来帮忙托住老马的头颈。
刘拐子在一旁，双手颤抖着，想帮忙又怕碰疼了兄弟，只能徒劳地喊着：
“轻点…轻点啊！”
古之月一边用精准的点射压制着零星的反扑，一边焦急地回头瞥了一眼。
看到郑三炮和赵大虎已经将老马小心地架了起来，他立刻吼道：
“走！
跟着李营长的人！
撤！”
撤退的队伍在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河滩上艰难地移动着。
负责掩护的李营长所部士兵用凶猛的交叉火力压制着残余的鬼子，清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徐天亮和孙二狗一左一右护在背着老马的郑三炮和赵大虎两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古之月端着徐天亮的汤姆逊，走在队伍最后，枪口警惕地指向后方，随时准备击发。
每一步踩下去，都是粘稠的血泥和破碎的肢体，浓烈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们。
老马的头无力地垂在郑三炮的肩膀上，随着颠簸轻微晃动，脸上是死人般的灰白，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带出一丝带着血沫的微弱气流。
刚冲出河滩，进入相对安全的林子边缘，还没走出百十米。
突然，趴在郑三炮背上、一直毫无声息的老马，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从他干裂苍白的嘴唇里溢了出来。
“……呃……”
这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抬着他的郑三炮和赵大虎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老马？！”
郑三炮猛地停住脚步，河南腔调因为极度的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而变了调，他急切地侧过头，想去看老马的脸，
“你醒了？！
老马！”
赵大虎也瞬间僵住，拖着伤腿，急切地扭头：
“兄弟？！老马兄弟？！”
走在后面的古之月、徐天亮、孙二狗、刘拐子等人也全都停了下来，目光瞬间聚焦到老马身上。
老马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有千斤重担压着。
终于，一条细微的缝隙缓缓睁开。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浑浊而涣散，毫无焦距地对着灰蒙蒙、树影婆娑的天空。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老马！老马！你说啥？”
刘拐子第一个扑到郑三炮身边，脸几乎要贴到老马脸上，湖北腔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紧张，
“你听见没？
排座？老马醒了！他醒了！”
古之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那不是苏醒，那是……回光返照！
战场上的老兵，对这种最后的告别，再熟悉不过！
他几步抢上前，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苏北腔调带着一种异样的温和，俯身凑近老马的耳边：
“老马？老马？
是我，古之月。
咱…咱回家呢。
听见没？咱回家了。”
“回……家……”
老马涣散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捕捉到了古之月的声音方向，嘴唇蠕动的幅度大了些，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云南乡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回……云南……嘎？”
“对！对！就是回云南！”
郑三炮抢着回答，河南腔调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肯定，
“老马！你撑住！
咱这就回云南！
快了！马上就到了！”
他想给老马一个希望，一个支撑下去的念想。
老马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牵动了身体的剧痛，让他眉头痛苦地皱起。
他的眼神依旧涣散，声音更加微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深深的遗憾：
“……莫……莫哄我咯……
几百……几百公里呢……
走……走不动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可惜……可惜咯……
到……到家门口了……
回……回不去了……”
这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如同叹息，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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