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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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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人生的祸福难测,就像被浓重的黑暗笼罩,难以看清前路,唯有保持内心的正直,坦然面对上天的安排。

在苏州府城内,有一座玄都观,它始建于梁朝。唐代刺史刘禹锡曾写下“玄都观里桃千树”的诗句,说的就是这里,这座观又名玄妙观。它地处郡城中心,是姑苏城的一大名胜。观内占地面积广阔,庙宇建筑宏伟壮观,上至供奉三清尊神,下至设有十殿阎罗,各类神佛殿宇一应俱全。观内的道士众多,各个道房的黄冠道士加起来足有数百人。

其中有一座北极真武殿,俗称祖师殿。这一房的道士世代传承正一道教,擅长书写符咒、派遣神将,能够为人判断祸福吉凶。在这些道士中,有一位姓张的道士,他手中总是摆弄着一只皮雀儿,因此大家都叫他张皮雀。此人性格有些古怪,喝酒吃肉这些都不必说,他还偏好一种食物。是什么呢?有诗描述:“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没错,他最爱吃的就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当成贵宾,要是打到一只肥壮的狗,一定会去通知他来品尝。他吃得开心的时候,就算别人送钱给他,他也不会计较。要是有人家遭遇鬼祟捣乱,求他书写符咒镇宅,赶上他正在吃狗肉,他就会用筷子蘸着狗肉汁写符,让人贴在大门上。邻居们常常在夜里看到贴符的地方,仿佛有神将往来巡视,那些作祟的鬼怪立刻就消失了。

当地有个矫大户,多年来经营当铺获利丰厚,为了感谢天地庇佑,他打算举办一场斋醮仪式来酬谢神明,已经请了清真观的周道士来主持法坛。周道士对张皮雀的本事赞不绝口,矫大户听了也心生仰慕,立刻让主管去请张皮雀。矫大户家养了一只看守宅院的狗,长得十分肥壮,张皮雀平日里就看在眼里。这次见矫家来请,便说:“你们要是真想请我去,就把这只狗杀了招待我。等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会到你家去。”主管回去如实禀报,矫大户知道张皮雀是个行事古怪的人,只好答应下来。果然按照要求烫热了酒,煮好了狗肉,张皮雀这才来到矫家。

主人将他迎进堂中,说明了邀请他的来意。堂中香火旺盛,灯火通明,布置得十分整齐,供奉着一坛道教神像,其他道士已经开始上香。张皮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既不向神明行礼,也不与其他道士作揖,只是大声叫嚷:“快把烂狗肉端上来,酒要热乎的!”矫大户心想:“且看他吃了酒肉,能有什么本事。”于是让人用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在张皮雀面前。张皮雀毫不客气,尽情吃喝,吃得盘子里连骨头都不剩,酒也一滴没留,喝得酩酊大醉。吃饱喝足后,他大喊一声:“多谢款待!”连嘴都不擦一下,就倒在拜神用的毡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从傍晚一直睡到下半夜,其他道士的斋醮仪式都结束了,他还没醒来,大家也不敢去打扰他。矫大户等得不耐烦,开始埋怨周道士,周道士自觉理亏,也不敢辩解,心里想:“张皮雀经常喝醉后一睡就是两三天,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无奈之下,只好将表章焚烧,拜别神明,收拾道场。

到了五更天,道士们吃了酒饭,正准备告辞,只见张皮雀突然从拜毡上跳起来,不停地转圈,嘴里大喊:“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大户和道士们以为他疯了,纷纷围过来查看。周道士胆子大,上前抱住他,将他唤醒。张皮雀嘴里还在念叨:“五日,五日。”周道士连忙问他怎么回事,张皮雀说:“刚才的表章是谁写的?”周道士回答:“是小道亲手书写的。”张皮雀说:“表章里落了一个字,错了两个字。”矫大户说:“我也亲口念过几遍,没有差错,哪有这种事?”张皮雀袖子里一阵响动,抽出一张黄纸,说:“这不是表章吗?”众人一看,都大吃一惊,纷纷说道:“这表章不是已经焚烧了吗?怎么会在他袖子里,连纸角都没损坏分毫?”大家仔细再念一遍表章,在天尊宝号中,果然少了一个字,但看不出错在哪里。张皮雀指着其中一联说:“‘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亲短李长,仅作千金之子。’‘吃亏吃苦’的‘吃’字,应该写‘吃’,现在写成了‘吃舌’的‘吃’字。‘吃’读音为‘赤’,‘吃’读音为‘格’,读音不同。‘李’字是‘李奈’的‘李’,‘奈’字是‘奈何’的‘奈’,‘耐’字是‘耐烦’的‘耐’,‘亲短奈长’应该写‘耐烦’的‘耐’字,‘李’是水果名,用在这里不合适。你们这是欺负上帝不识字吗?现在上帝大怒,我也很难办。”

矫大户和道士们看了表文,不得不信,连忙一起求情:“现在重新写奏章,再建斋坛,不知道行不行?”张皮雀说:“没用,没用!表文上写错字还是小事,上帝因为这道奏章,在天曹的日记簿上查看了你的善恶。你开当铺为富不仁,兑换银子时,轻秤放出,重秤收入;用成色不足的水丝银当足银放出,却要求别人用足纹银赎回;当铺里典当的珠宝,你挑选好的私自换了自己用。还有那些典当值钱物品的人,期限一到,你就假称已经变卖,不准人家赎回。如此剥削贫苦人家,才让自己变得富有。你奏章里全是自夸的话,没有一句悔罪之言,上帝已经命令雷部立刻焚烧你的房屋,毁掉你的家产。我因为感激你请我吃狗的情谊,求情宽限到十天,上帝不答应。再三恳求,才争取到五天。你赶紧出个告示:凡是五天内来赎回典当物品的,免去利息,只收本钱。以前用不正当手段换人家的珠宝、赖掉人家质押的物品,虽然难以退还,但你要诚心施舍,变卖这些财物用来修桥补路。如果有这些善举,上帝或许会回心转意,收回雷部也说不定。”

矫大户一开始还有些相信,听到“收回雷部也说不定”,不免心生怀疑,心想:“这个疯道士肯定是找借口,想让我施舍财物。难道雷部的命令是这么容易收回的?”况且作为掌管钱财的人,他向来精于算计,怎么肯轻易放手。于是嘴里虽然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张皮雀和道士们告辞离去,矫大户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没有照做。

到了第五天,矫大户的解库里突然起火,前堂后厅全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第二天,那些典当物品的人家都来要求赎回东西,矫大户又不肯赔偿,双方打起了官司,最后他连田地都卖掉了。曾经富有的矫大户从此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之前预言过雷火之灾,从此对他更加敬重畏惧。

张皮雀在玄都观待了五十多年,后来他渡江去钱塘江,遇上逆风,船难以行进。张皮雀便派遣天将帮忙拉船,船行如飞。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没想到触怒了天将,被天将打死。后来有人在徽商家中扶乩,张皮雀降笔留言,自称原本是太上苛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位,并非被打死。徽商听说了真武殿的灵验事迹,施舍千金,在殿前堆砌了一座假山,用来增添道观的壮观。可这座假山虽然美观,却破坏了风水,从那以后,这一房的道士再也没有能够得道的人。有诗叹道:“雷火曾将典库焚,符驱鬼祟果然真。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什么要讲张皮雀的故事呢?因为还有一户人家,同样相信画符召将,结果险些冤枉害人性命。这家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他年轻时读书没有成就,就花钱捐了个令史的职位,在本县户房当差。金满是个机灵人,待人接物非常周到,和同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做令史还不到三四个月,衙门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还结交了衙门里的门子,时常请他们吃饭,送些小礼物,想让他们在知县面前替自己说好话。每当知县审案到深夜,他就留门子在家中过夜,和他们说笑玩乐,这些门子也很感激他,在知县面前虽然不能全力相助,但每一件事都会尽量周全。

这一年五月中旬,金满得知吏房要安排各吏员轮流管理库房,他盘算着想要谋取这个美差。按照旧例,库房由一名吏员轮流管理两季,通常由知县随意指定人选。但因为库房是个肥差,大家都想管,每次知县指定,总有人不服。后来这件事上报到上司那里,得到批准,规定要从六房吏员中挑选家境殷实、老成持重且没有过错的人,当堂抽签决定,各吏员还要出具保证书上报上司,新入职和任职快满的都不允许参与抽签。话虽如此,实际上决定权掌握在吏房手中,只要平日里和吏房关系好,送些礼物,吏房就会把名字混在名单里报上去,才不管是不是新入职或者任职期满,是不是家境殷实。这就是所谓的“官清私暗”。

金满心想:“我虽然是新入职的,但吏房的刘令史和我关系很好,给他送些礼物,他肯定会把我的名字报上去。要是能抽到,也不枉费我这番心思;可要是抽不到,不仅白白浪费银子,还会被人笑话。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呢?”突然,他想到了门子王文英,这人在衙门里待了多年,见识丰富,不如找他商量。于是他快步走出县衙,刚好在县门口遇到王文英,王文英问道:“金阿叔,这么着急要去哪儿?”金满说:“好兄弟,正想找你说点事。”王文英说:“有什么好事想着我?”金满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两人来到旁边的一家酒店,坐下后,金满一边喝酒,一边把想谋取库房管理职位的事告诉了王文英。王文英说:“这事只要吏房把你的名字报上去,我保证你能抽到。”金满疑惑地问:“吏房的事我不担心,但抽签这种事,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王文英凑近他,低声说了一番话,金满听后大喜,连连道谢:“要是真能成,一定重重谢你。”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付了账后分别。金满回到公廨,买了各种东西,准备好晚饭,把吏房令史刘云请到家里,把想谋库房职位的事告诉了他,刘云答应帮忙。金满拿出五两银子送给刘云,说:“一点小意思,先请阿哥买点水果吃,等事成之后,再给你五两。”刘云假意推辞:“都是自己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金满说:“阿哥就别推辞了,你不嫌弃就是给我面子。”刘云这才收下银子,放进袖子里。随后,金满摆出各种菜肴,两人你来我往,喝酒聊天,一直喝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有个令史打听到一些风声,便拉着其他吏员一起找到刘云,说道:“金满不过是个新入职的,来这儿还不到半年,怎么就想掌管库房?这事肯定成不了。你要是执意把他名字报上去,到时候还得当堂抽签决定,搞不好连你也跟着丢脸,可别到时候怪我们没提醒你!”

刘云回应道:“大家别瞎嚷嚷,做事也得讲点人情。金满平日里跟大伙儿相处,一团和气,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就算把他名字报上去,难道就一定是他抽到吗?这不过是顺手做个人情罢了。要是因为这点事闹起来,在朋友面上多不好看,传出去还说我们薄情寡义。”

又有人反驳:“在这争名逐利的地方,谁还顾得上什么朋友情分,薄情不薄情的!”刘云叹了口气:“唉!别老想着跟人争,有些事得看命。照你这么说,明天要是你抽到了还好;要是抽不到,现在说这些话,除了惹麻烦,又有什么用?”

人群中有两个比较稳重的吏员,觉得刘云说得在理,便劝道:“老刘,你说的虽然没错,但金满也太心急了。这掌管库房,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得等事情结束了,才能看出好坏。多大点事啊,做也行,不做也行,没必要为这闲扯皮,大家还是各自去忙正经事吧。”于是,众人纷纷散去。

金满听说大家有意见,担心事情有变,又去借了些钱,央求县里有头有脸的乡绅给知县写信,信中夸赞他“老成明理,家境富裕,办事可靠”。这明摆着是想让知县把库房交给他管理,只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长话短说,到了抽签那天,刘云把所有参与抽签的吏员名单列好,呈给知县过目。知县让里书房把名字分别写在纸条上,查看无误后,命门子把纸条胡乱混在一起,然后开始唱名抽签。负责传递签条的门子正是王文英,他早已暗中做了手脚。轮到金满上前,一抽一个准,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

有人可能会问,当堂抽签,怎么能作弊呢?原来,刘云上报的名单是按照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顺序排列的,吏房里有些已经管过库房的,还有任职快期满的,都不在这次抽签范围内。金满是户房司吏,在名单上排第一。王文英传递签条时,事先和金满约定好了暗号,所以金满第一个上去抽签,就像伸手摘果子一样容易!其他人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真是应了那句话: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当时,其他吏员见金满抽到了,纷纷跪下禀告:“他是新入职的,按规矩不该掌管库房。而且钱粮管理责任重大,不是小事,都要向上司提交保证书的。要是金满管了库房,我们不敢轻易签字画押。”知县说:“既然是新入职的,当初就不该把他名字列在名单上。”众吏员说:“这是吏房刘云收了他的好处,才把名字胡乱报上去的。”知县怒道:“吏房胡乱上报,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非要等他抽到了才来说?分明就是嫉妒!”众人见知县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反驳,反而讨了个没趣。知县正好借此机会卖乡绅一个人情,再加上是当堂抽签,程序上也挑不出毛病。那些吏员虽然满心嫉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半推半就地让金满摆了一桌酒席,又唱了堂戏,这才出具结状,上报给上司。

金满从六月初一正式接管库房,马上拿出五两银子感谢刘云。那些帮他作弊的门子,把他当成大恩人,比以前跟他更加亲近。当时正值农忙,各项事务都暂时搁置,几乎没什么钱粮需要收纳。到了七八月,又碰上一个多月没下雨,闹起了秋旱。虽说没有酿成大灾,但也算是半荒之年,乡里百姓纷纷前来报灾。知县只好四处巡视灾情,库房自然也没什么进项,眼瞅着这半年能收支平衡就不错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十一月,钦天监上奏,本月十五会出现月食,朝廷下令各地举行救护仪式。知府接到公文后,转发给下属各县。到了月食那晚,知县召集下属官员、师生、僧道等人,在县衙举行救护仪式。按照惯例,库房要准备宴席,在后堂款待众人。金满因为没人帮忙,就花钱让厨师准备酒菜,自己则不敢离开库房,转而请刘云和门子在宴席上帮忙照看酒具,招待客人。

官员们不过走个过场,拜了几拜,就到后堂喝酒去了。只留下僧道在前厅演奏乐器,一直闹到凌晨才散场。这边刚收拾完,又传来新按院到任的消息,知县急忙乘船去府城迎接,还要安排船上的各种供应,整整一夜没合眼。

天亮后,金满清点库房物品,发现少了四锭元宝。他心里一惊,暗自思忖:“昨天我一步都没离开库房,难道有人用障眼法偷走了?说不定掉在哪个角落了。”于是,他开始在库房里四处搜寻,可找遍每个角落,连元宝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急得直跺脚,大喊道:“怎么这么倒霉!丢了这二百两银子,拿什么赔啊?要是不赔,肯定要闹到官府,这可怎么办!”

他一边念叨,一边又重新找了一遍,恨不得把整个屋子翻个底朝天,可依然一无所获。金满急得团团转,正不知所措时,外面的人听说库房丢了银子,都跑过来打听,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此时,那些当初反对他管库房的令史却幸灾乐祸,在一旁说风凉话、做鬼脸,把这事当成笑料到处传播。正所谓:幸灾乐祸于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天,知县迎接完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好硬着头皮把丢银子的事禀告知县。知县还没开口,那几个令史就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自己管库房丢了银子,不去想办法赔,还来跟老爷说,难道要老爷赔不成?”

知县之前在抽签的事上有点偏袒金满,现在出了这事,也有些生气,喝道:“库房由你负责,又没有外人进来,怎么会丢银子?肯定是拿去吃喝嫖赌花光了,在这儿找借口!这次先饶了你,限你十天之内把银子补上,不然一定严惩不贷!”

金满垂头丧气地走出县衙,立刻找来县里的捕快商量对策。江南人说的阴捕,就跟北方的番子手差不多,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叫官捕,帮忙的叫白捕。金满不管官捕、白捕,全都请到酒店,摆上酒席,说道:“今天麻烦各位,不是为了我个人私事。四锭元宝,普通人家哪有?跟零散银子不一样,一旦用出去,肯定会露馅。还请各位多费心,要是能查到线索,抓住盗贼,我愿意拿出二十两银子作为酬谢。”捕快们纷纷答应:“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眼看着十天期限就要到了,捕快们酒喝了不少,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知县把金满叫来问:“银子找到了吗?”金满如实禀报:“我和捕快一直在追查,还是没有消息。”知县大怒:“我限你十天补上,哪有时间等你追查!”随即下令:“来人,把他拉下去打!”金满连忙磕头求饶:“小人愿意赔,求老爷再宽限十天,我变卖家产也要把银子凑齐。”知县这才答应再给他十天时间。

金满掌管库房这段时间,也没捞到多少油水,现在突然要赔这二百两银子,实在难以筹措。他把家里的首饰、衣服全都变卖了,还是不够,身边只剩一个叫金杏的丫鬟,今年十五岁,长得十分清秀:鼻梁挺直,面容端正,牙齿洁白,嘴唇红润,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灵动的眼睛。头发乌黑浓密,垂到地上,双手如同尖尖的竹笋,肌肤细腻白皙。整个人就像含苞待放的豆蔻,又似刚刚绽放的桃花。

金满平日里把金杏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原本打算再等个一两年,遇到富贵人家的公子,无论是做小妾还是通房丫头,把她嫁出去,怎么也能换个百八十两银子。可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卖个好价钱了,实在可惜!思来想去,他只好把自己住的几间房子抵押出去,这才凑够二百两银子,铸成四个元宝,当堂交给官府,封存在库房里。知县叮嘱他:“下次可要小心!”

金令史心里十分不痛快,锁好库房的门后,回到公廨里,独自坐在门口,越想越懊恼。他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图什么呀,白白花了这么一大笔冤枉钱,真是平白无故地倒霉!正烦闷的时候,只见家里的小厮秀童,喝得半醉,从外面走了进来。秀童看见金令史,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金令史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蠢奴才!我正心烦气闷呢,你倒好,还在这儿快活地喝酒?我正愁没钱用,你倒有闲钱买酒喝?”秀童解释道:“我见阿爹这两天心情不好,连带着我也高兴不起来。常听人说酒能让人忘掉忧愁,我身边碰巧积攒了几分银子,就买了点酒来解解闷。阿爹要是没钱买酒,我在店里还剩下一壶酒的钱,去取来就是了。”金令史没好气地喝道:“谁要喝你的酒!”

原来在苏州有这么个风俗,不管是官府内部还是外部的人,凡是做令史的,大家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的时候被卖到金家的,从小就在金家被抚养长大,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金家一直把他当作过继的义子,所以秀童叫金令史“阿爹”。秀童本想着取壶酒来让阿爹解解闷,这完全是一片孝顺的心意。可谁能想到,人与人的想法不同,他的这番举动反倒触动了金令史的猜疑之心,差点就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就自己走进屋去了。金令史突然心里一动,暗自寻思:“昨天一整晚我都没合眼,根本没有外人能进来偷走银子。只有秀童进进出出拿东西好几次,难不成这银子是他偷的?”可他又转念一想:“这小厮从小就跟着我,做事很得力,从来没发现他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怎么会突然就起了偷盗之心呢?”

但他又琢磨起来:“这小子平日里就爱喝酒,大凡那些做盗贼的,很多都是因为喝酒和赌博才走上邪路的。他喝酒喝上了瘾,又没别的来钱的地方,看到这么大锭的元宝,而且就在手边,怎么会不心动呢?要不然,他成天买酒喝,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接着他又想:“可也许不是他。他要是想偷,可能也就偷几块散碎的银子,这么大锭的元宝,他恐怕没这个胆子和能力。就算真偷了,他又怎么处理呢?总不能放在钱柜上一点一点地花吧,那样迟早会被人发现的。就算他拿出去,一次最多也就拿一锭,应该还会剩下三锭在家里。我今晚去搜搜他的床铺,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刚有了这个想法,他又觉得不妥:“这也不是个好办法。他要是真偷了这么大的银子,肯定会藏在他父母家里,怎么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呢?要是搜不出来,反而会被他嘲笑。可要是冤枉了他,他没偷,却被我怀疑,以后他的心就凉了,也不会再好好为我做事了。”

突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对了!城里有个莫道人,据说会召唤神将断案,能清楚地预知吉凶。他现在住在玉峰寺里,我何不去请他来问问,这样就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了。”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金满就起床了。他吩咐秀童去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的东西,还要买些酒肉,说是用来答谢神将的。而他自己则直接前往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没过多久,莫道人来到金家,布置好法事的坛场,接着让邻家一个小学生“被神灵附体”。莫道人装模作样,踏着特定的步伐,念动咒语,书写符咒。那小学生随即手舞足蹈,摆出一副手握宝剑的架势,口中喊着“邓将军下坛”,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小孩子该有的嗓音。

金满见“神将”降临,不停地磕头行礼,诚心诚意地诉说自己的遭遇,恳请“神将”指出偷银子的盗贼。“天将”却摇摇头说:“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拜请求,希望“天将”能明示盗贼姓名。莫道人又摆好灵牌,大声喝道:“鬼神公正无私,善恶皆有报应。有问必答,速速显灵!”

金满一个劲儿地磕头,“天将”终于开口:“把闲杂人等都退下,我便告诉你。”当时,那些令史家眷以及衙门里当差的,听说莫道人在金家召唤神将,都觉得新奇,纷纷赶来围观,挤得屋子满满当当。金满好言好语地把众人都请了出去,只剩秀童一人在旁边伺候。“天将”却喊道:“还有闲人。”莫道人便让金满把秀童也赶到屋外。

接着,“天将”让金满伸出手,金满跪着伸出左手。“天将”用手指蘸了酒,在金满手心写下“秀童”二字,大声喝道:“记住!”金满大吃一惊,这正和他心中的怀疑相符,但他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便一边磕头一边祷告:“我抚养秀童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偷窃的行为。如果这银子真是他偷的,我定当严刑审问。可这不是小事,还请神明仔细查探,不要随了我的私心!”

“天将”又蘸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还对着空中比划,仔细辨认字迹,结果还是这两个字。金满这下深信不疑,不再有任何怀疑。随后,莫道人书写退符,那小学生往后一倒,众人将他扶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问他刚才的事,他却一无所知。

金满把用来答谢“神将”的三牲祭品送给莫道人,送他离开后,就连夜去找负责缉捕的阴捕,准备抓“贼”。领头的阴捕张二哥,问清缘由。金满把秀童之前说的话,以及“天将”三次指出“秀童”名字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连阴捕都觉得有八九分可能是秀童所为,只是这不是他们自己侦查出来的,不想担责任,便推辞道:“还没经过官府,不好随便拷问。”

金满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久,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连忙说:“这事我来做主,和各位无关。只要能严刑逼供,找出真赃,之前答应的二十两银子,一分都不会少。”张阴捕这才答应,叫上兄弟张四哥,又叫来几个帮手,跟着金令史出发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一更时分,秀童收拾好堂屋的餐具,吃完晚饭,提着灯笼出县衙,准备迎接金令史回家。刚出县衙大门,就被三四个阴捕用麻绳套住脖子,不由分说地拖到城外一个破旧的屋子里。秀童刚要开口询问,阴捕举起铁尺,狠狠打在他肩膀上,大声喝道:“你干的好事!”

秀童疼得大喊:“我干什么了?”阴捕吼道:“你偷了库里的四锭元宝,藏在哪里了?窝藏在谁家?你家主人已经查清楚了,把你交给我们。你赶紧招认,免得吃苦!”秀童又惊又怕,哭喊起来。俗话说得好,有理的人说话底气足,受冤枉的人声音格外高。秀童确实没偷东西,可阴捕们按照他们的手段对他严刑拷打。

秀童疼得受不了,却咬紧牙关,坚决不招。原来大明律法规定,捕盗人员不许私自用刑拷问。要是审出真盗贼,交给官府就算立功;可要是嫌疑人不招认,放了之后对方告官说被诬陷,捕盗的人就要反坐治罪。阴捕们已经用过吊打、夹棍等刑罚,见秀童还是不招,心里也慌了。他们商量着,只剩下阎王小箍和铁膝裤这两种极刑还没试过。阎王小箍戴上后,脑袋被勒得眼睛珠子都快凸出来;铁膝裤是把石屑放进夹棍里,还没夹紧,疼痛就难以忍受。

秀童被戴上脑箍,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在迷迷糊糊中只好承认,可醒来后又坚持说没偷。阴捕们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实在承受不住,只好招供:“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的床下,还没动过。”

阴捕们用门板抬着秀童回到他家,给他喂了点粥养着,等到天亮,就去金令史的公廨报信。此时的秀童已经奄奄一息,连爬都爬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带着捕役前往李大家找赃物。李大家住在乡下,离秀童父母家不远。阴捕们赶到时,李大不在家,秀童的姐姐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从后门跑到父母家。

阴捕们走进卧房,掀开床脚,发现地下的土很紧实,就知道秀童说的是假话。金令史坚持要用锄头挖开,挖了一尺多深,什么都没找到。众人说:“既然来了,就彻底搜一搜。”于是翻箱倒柜,把整个屋子找了个遍,依然不见元宝的踪影。金令史只好带着阴捕们返回,亲自询问秀童。

秀童泪流满面,哭着说:“我真的没偷,你们用酷刑逼我,我实在受不了,又不忍心胡乱诬陷别人,才只好认了。说姐夫床下有赃物,都是胡编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从九岁就被爹收养,长到二十多岁,在家里从来没出过半点差错。前些天看到爹为了赔银子变卖家产,我心里暗暗心疼;又看到爹相信道士,花钱召将,心里更是难过,没想到爹竟然怀疑到我头上。如今我只有以死证明清白,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秀童就昏死过去。众人急忙呼喊,他才苏醒过来,不停地哭泣。金令史见状,心里也觉得十分凄惨。

不一会儿,秀童的父母和姐夫李大也赶来了。看到秀童躺在门板上,浑身是伤,气息微弱,一家人抱头痛哭,随后跑到县衙前大声喊冤。知县正在升堂问案,问明情况后,立刻派人传唤金令史,责问道:“你自己不小心丢了库银,怎么能串通阴捕,胡乱抓人,还滥用私刑?”

金令史解释道:“小人倾家荡产赔补库银,一心想查出真相。莫道人擅长召将,‘天将’降坛,三次写出秀童的名字,小人又觉得秀童言行可疑,这才信了。不抓住他,实在找不到别的线索,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故意冤枉他。”知县也知道金令史赔补得不容易,但这案子是真是假还不好说,再加上秀童父母在一旁不停申诉,一时也没了办法。

这时已经是腊月十八,知县吩咐道:“年底事情多,先过了新年,初十之后,我亲自审理,把这事查个清楚。”众人只好散去。金满回到家,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秀童撑不住死了。他留下秀童的父母照顾儿子,又请来医生诊治,每天送大鱼大肉给秀童补身体。秀童的父母则整天哭哭啼啼,不停地埋怨。这真是祸福难料,吉凶未卜。

再说那些捕盗的阴捕,得知秀童家属告状被受理,十分着急,商量道:“我们用了这么多手段,他都不肯说实话,明天到了公堂,肯定也不会招认。要是不招,我们私自用刑的事就瞒不住,肯定要治罪。”于是,他们在库里供奉上城隍爷的神像,摆上香烛,每天虔诚参拜祷告,晚上还和金令史一起在库里睡觉,希望能得到一些“报应”的线索。金令史没办法,又得花钱讨好他们。

到了除夕夜,知县把库房里的东西全部盘点一遍,交给新库吏掌管。金满虽然不用再为赔补的事担心,但盗窃案还没了结,他便和张阴捕一起,跟新库吏说明情况,想让张二哥继续在库里住下。新库吏也是本县人,平日里和金令史关系不错,便答应了下来。

当晚,金满准备好三牲祭品和香纸,拿到库里拜献城隍老爷,还邀请新库吏和张二哥一起喝酒。喝了几杯后,新库吏说家里有事,便请金满帮忙照看,自己先行离开。金满不好强留,新库吏仔细检查并锁好橱柜,把库房钥匙交给金满,说了声“打扰”,便走了。金满又喝了几杯,起身对张二哥说:“今晚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你多喝点,说不定能做个灵梦,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说完,他锁好库门,带着钥匙回家去了。

张二哥被金满锁在库房内,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大过年的,哪家不是夫妻团圆,偏偏我倒霉,在这儿替他们守库!”越想越烦闷,便一个人不停地给自己倒酒喝,不知不觉就酩酊大醉,和衣睡了过去。

睡到四更时分,张二哥做了个梦,梦中神道伸出一只靴脚,将他踢醒,说道:“银子的下落找到了,陈大寿把银子放在厨柜顶上的葫芦里了。”张阴捕从梦中惊醒,赶忙爬起来,伸手在厨柜顶上摸索了个遍,可根本没找到什么葫芦。他心里犯嘀咕:“难道连神道都在捉弄我?还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产生了错觉?”

没一会儿,他又睡着了。在梦里,再次听到神道说:“银子就在葫芦里,怎么还不去取?”张阴捕又一次惊醒,坐在床铺上,只听到更鼓声响起,原来是快要天亮了。他爬起来推开窗子,天色微微发亮,再次仔细查看厨柜上下,依旧什么都没有。他想出去把这事告诉金令史,可库门被锁着,无奈之下,只好又躺下睡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热闹的人声和喧天的鼓乐声,原来是知县带着众官员出来举行拜牌贺节仪式,随后还要去文庙上香。天已经大亮,金满也已经把库门钥匙交还给新库吏。新库吏开门进来,拿红纸盖印。张阴捕早已等得不耐烦,急忙戴上帽子,走出库房。

正巧知县回县衙,正在安排衙役们整理公座。金满穿着整齐的公服,和其他令史一起站在堂上,准备向知县作揖行礼。张阴捕快步上前,把他拉到一旁,将梦中神道所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一连梦到两次,实在太奇怪了,我赶来告诉你,你快查查县里有没有叫陈大寿的人?”说完,张阴捕便回家去了。

当天,金满参拜过知县后,又到库房的城隍神像前磕了四个头,随后回到家中。他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也不去给人拜年,一门心思在县里查找叫陈大寿的人。无论是衙门里的文书、衙役、门子,还是监狱的禁子、巡夜的更夫,只要是在县里走动过的,他都一一排查,可始终没找到叫陈大寿的人。

就这样忙忙碌碌了三天,连过年应有的年节酒都没喝上,金满气得满脸通红,肚子发胀,跑去找张阴捕,埋怨他说谎。张阴捕委屈地说:“我做的梦千真万确,除非是神道故意哄我!”金满又想起之前召将的事,当时“天将”降临,都没说出实话,更何况是梦中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于是,他把这件事抛到了一边。

又过了两天,正月初五到了。按照苏州的风俗,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献五路大神,称为“烧利市”。吃过利市饭,大家才出门做买卖。金满正在家中吃利市饭,老门子陆有恩前来拜年,大声说道:“金阿叔,恭喜恭喜!有好喝的利市酒,快请我喝一碗!”

金令史笑着说:“兄弟,过年大家都忙,我也不好特地去请你,你今天来得正好,咱们喝几杯!”随即叫妻子去暖一壶酒,又准备了些现成的鱼肉,和陆门子面对面坐下喝酒。闲聊间,陆门子问道:“金阿叔,偷银子的贼有线索了吗?”金满无奈地摇摇头:“哪里有!”

陆门子神秘兮兮地说:“要想找到赃物,还得问阴捕。你要是多给阴捕几两银子,再狡猾的贼都能给你找出来。”金满叹了口气:“我早就答应给他们二十两银子了,只可惜他们没本事赚这笔钱。”陆门子接着说:“假如今天有人查到了贼人的真实消息,来告诉你,你还愿意拿出那二十两银子吗?”金满毫不犹豫地说:“怎么不愿意!”

陆门子认真地说:“金阿叔,你要是真肯把二十两银子给我,我就帮你找出那个贼!”金满惊喜地说:“好兄弟,你要是真能做到,也帮我把这桩官司弄清楚,还秀童一个清白。你可一定要有真凭实据,别又说些没谱的话!”陆门子自信地说:“我要是没十足的把握,哪敢多嘴!”

金令史急忙摘下帽子,从发髻上取下一根两钱重的金挖耳,递给陆有恩,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权当信物。等追回赃物,别说剩下二十两,就是再多,也都归你!”陆有恩推辞道:“本来不该要金阿叔的东西,不过今天是初五,就当兄弟我讨个利市。”

陆有恩是已经成年行过冠礼的门子,接过金挖耳就插在头巾上,说:“金阿叔,你先把大门关上,我慢慢跟你说!”金满关上大门,两人挨着膝盖,开始详细交谈。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陆有恩隔壁住着的也是个门子,名叫胡美,今年十八岁。胡美有个姐夫叫卢智高,卢智高老婆去世后,就搬来和小舅子一起住。胡美长得眉清目秀,不少人总想逗弄他,但他本性还算老实。自从父母双亡后,一直靠姐姐管教。姐姐去世后,跟着姐夫生活,就学了不少坏毛病,最擅长的就是“赌钱、吃酒、养女人”这七字经。

去年腊月下旬,有一天陆门子出门办事,他妻子听到隔壁传来斧凿的声音,一开始也没在意。后来,只要陆门子一出门,隔壁就传来关门声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陆门子一回家,声音就停了。除夕夜,陆门子和妻子喝酒时,说起这件事,两人都不知道隔壁在凿什么东西。

陆门子留了个心眼,初一到初三,一连在家待了两天,仔细听隔壁动静,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到了初四,他假装出门去亲戚家拜年,实际上远远地躲在一旁,等隔壁关上门后,又悄悄回家藏起来。果然,又听到隔壁传来斧凿声,他透过壁缝偷看,只见胡美和卢智高蹲在地上,胡美手里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正用斧头敲打银锭的边缘。

陆门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上遇到胡美和卢智高时,故意问道:“你们家最近总在凿什么东西?”胡美顿时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卢智高连忙掩饰道:“祖上传下来一块好铁条,想敲断了打几把厨刀用。”陆有恩心里暗想:“这话说得不对劲,他们哪来的元宝?”这件事他一直憋在心里,直到今天,料定金令史在家烧利市,才特地赶来报信。

金满听完这番话,立刻和陆有恩一起去找张二哥,却没找到人。当晚,金满就留陆有恩在家过夜。第二天初六,天刚蒙蒙亮,金满又去张二哥家,还叫上了张四哥,四个人一起前往胡美家。到了门口,发现门上挂着锁,屋里没人。陆门子让妻子去打听情况,妻子回来说:“昨天听他们说要雇船去杭州进香,今早两人一起出门了,刚走没多久,就算船开了,应该也没走多远。”

四个人一听,立刻快步追赶。刚跑到驷马桥,就看见小游船上的王溜儿正在桥边买酒买菜。金令史他们经常雇王溜儿的船,彼此很熟。王溜儿看到金令史,惊讶地说:“金相公,今天起得真早!”金令史赶忙问道:“溜儿,你这么早买酒买菜,要去哪儿?”王溜儿回答:“运气好,揽到一趟去杭州的生意,估计要在外面做个把月买卖。”

金满拍着他的肩膀追问:“雇你船的是谁?”王溜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是胡门子和他姓卢的亲戚一起雇的船。”金满又问:“现在他们两人在船上吗?”王溜儿说:“姓卢的在船上,胡门子还在岸上接人,还没上船。”

张阴捕一听,立刻上前抓住王溜儿。王溜儿惊慌地问:“我犯什么罪了?”金满安抚道:“不关你的事,只要你带我们找到船,就放了你。”王溜儿只好把买的酒和菜寄放在店里,领着四个人下桥,四人摩拳擦掌,准备抓贼。这真是:平时不学好,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说卢智高在船上,靠着栏杆,眼巴巴地盼着胡美带着人上船。突然,他一眼看到金令史,又瞧见王溜儿脖子上挂着麻绳,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大事不妙,也顾不上收拾行李,跳下船拼命往岸上跑。王溜儿急忙指着喊道:“那个戴孝头巾的就是姓卢的!”

众人撒开腿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偷库银的贼,别跑!”卢智高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被众人追上,一把按住,也用麻绳捆住脖子。众人问道:“胡美在哪里?”卢智高喘着粗气说:“在他相好刘丑姐家里。”

于是,众人让卢智高带路,一起前往刘丑姐家。胡美之前听到外面有人说在抓偷库银的贼,心里害怕,没跟刘丑姐打招呼,提前溜走了,不知去向。众人只好把刘丑姐带走,一起回到张二哥家。

他们搜查卢智高的身上,没发现什么东西,最后在他的毡袜里,搜出一锭被敲掉边角的元宝。张二哥准备把他带到城外冷铺严刑拷问,卢智高连忙说:“不用动刑,我招!去年十月,我和胡美赌钱输得精光,没钱周转。胡美跟我说库里有很多元宝,我就让他去拿几个来用。十五月蚀那晚,他偷了四锭出来,我们一人分了两锭。因为不敢直接花,就敲掉银锭的边角,慢慢使用。还有一锭藏在米桶里,上面盖了些破衣服,还在家里,另外两锭在胡美身上。”

金满又问:“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他怎么能得手?”卢智高回答:“胡美进去好几次,见你一直坐着,没机会下手。那晚他偷偷溜进去,正好你们家小厮在厨子里拿蜡烛,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查看,他这才有了机会。”众人拿到口供,也就不再对卢智高用刑了。

当时秀童正在张二哥家休养,身体还十分虚弱,连起身都困难。看到真贼被抓、赃物被寻回,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砍头的贼!你偷了银子,却害得我好苦。现在我也没地方去申冤,只想咬下他一块肉,才能消我这心头之气!”说着便想从草铺上挣扎着爬起来,可他实在太过虚弱,哪里动弹得了。众人连忙上前安慰,好不容易才劝住他。秀童心中悲愤交加,忍不住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金令史见状,心中愧疚不已,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急忙让人将秀童抬回家中好好调养。自己则与众人一同前往胡美家中,打开门锁仔细搜查。众人将米桶里的米倾倒在地上,果然滚出一锭没有边角的元宝。当天,众人就带着卢智高来到县衙,向知县禀明了事情经过。

知县查验了银子,确认无误后,立刻下令将卢智高重打五十大板,并录取口供后收监入狱,等待抓获胡美后一同定罪。同时,知县还发出通缉文书,全力缉拿胡美,务必将其抓获归案。船户王溜儿和乐妇刘丑姐,因原本并不知情,且赃物尚未被挥霍破坏,暂时交由保人带出监外。此次查获的两个元宝,本应归还库房,但由于库银此前已由金满变卖家产赔补,于是按照给还失主赃物的惯例,将元宝判给了金满。这一判决,让整个昆山的百姓都心服口服,正所谓“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金令史领回两个元宝后,来到银匠铺将银锭剪开,按照之前的承诺,拿出十六两白银送给陆门子,又拿出十两银子送给张二哥,并表示等抓到胡美后,还会另有酬谢。第二天,金令史等到知县升堂,上前叩谢。知县心中怜悯金令史的遭遇,对胡美更是痛恨,于是拿出十两官赏银,限期让捕快们缉拿胡美。

半年后的一天,张四哥因事前往湖州双林,乘船经过苏州娄门时,突然看到胡美正在娄门塘上行走。张四哥急忙停船上岸,大声喊道:“胡阿弟,别走!”胡美回头一看是阴捕,心中一惊,拔腿就跑,拐了个弯躲进一家豆腐店。卖豆腐的老汉刚要出声,胡美就从怀中掏出一锭白亮的大银,丢在酒缸的草盖上,说道:“要是能让我躲到今晚,这锭银子咱俩平分。”老汉见钱眼开,赶忙将银子收起,指了个地方让胡美藏了起来。

张四哥追到拐弯处,不见了胡美。有个热心的路人指点他去豆腐店寻找。张四哥进店询问,老汉却一口咬定没人。张四哥在屋里找了一圈,确实没发现人。他从身上取出一块三四钱重的银子,递给老汉说:“这小子是昆山县的门子,偷了官库里的银子,大老爷正在悬赏捉拿他。你要是识相,就把他交出来,这几钱银子给你买果子吃。你要是窝藏他,我去禀报知县,到时候把你当同伙治罪。”老汉一听慌了神,连银子都不敢接,只是用手向上指了指。

原来,老汉和老伴只住一间屋子,既要做豆腐又要酿白酒,空间十分狭小,只能用木头搭了个小阁楼睡觉。平时睡觉要爬梯子上去,阁楼前还有个橱柜挡着。胡美正躲在里面,却被张四哥一把拖了下来,用麻绳捆住。张四哥怒斥道:“害人的贼!银子藏在哪里?”胡美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回答:“一锭花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汉哪敢隐瞒,赶忙从地上捡起银子交了出来。张四哥问老汉姓名,老汉害怕不敢回答,旁边一人代答道:“这位老丈姓陈名大寿。”张四哥点点头,将那三四钱银子放在老汉的柜台上,带着胡美回到船上,连夜赶回昆山县。真是“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经病死在狱中。知县见因此事累死人命,心中颇为不忍,再加上衙门里有不少人与胡美有交情,都来金满面前求情,还请门子头目王文英从中说和。金满想到之前王文英在自己谋取库房职位时帮过忙,只好看在众人面子上卖个人情,向知县禀道:“虽然银子是胡美偷的,但主意是他姐夫出的,况且丢失的银子不算多,还望老爷从轻发落。”知县便把主要罪名都推到已死的卢智高身上,只将胡美重打三十大板,判了个徒刑,以儆效尤。另一锭元宝,依然判给金满领回。金满又拿出十两银子感谢张四哥。张四哥说起豆腐店老汉的事,众人听后都惊讶不已。这时大家才明白,去年张二哥除夕夜梦到城隍神说“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原来“葫”指胡美,“芦”指卢智高,“陈大寿”正是老汉的名字,而胡美也确实是在店橱顶上被搜出。神明的话,果然一字不差,真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天,金满准备好猪羊等祭品,抬到城隍庙中举行仪式,感谢神明的帮助。金满回想起自己冤枉了秀童,让他遭受如此痛苦,而秀童除了爱喝酒之外,并无其他过错,而且为人忠厚,即便受冤也毫无怨言,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补偿他。于是,金满将秀童改名为金秀,让他随自己的姓,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对待,还将美婢金杏许配给他为妻,打算等秀童身体调养好后,就为他们举办婚礼。金秀的父母得知此事,满心欢喜,对金满感激不尽。

后来,金满一直没有亲生儿子,家业便由金秀继承。金秀也花钱捐了个吏员的职位,人们称他为小金令史。他通过三次考核期满后,一路升迁,最后做到了按察司经历。后人有感于金秀曾遭受的冤屈,写诗感叹道:“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凡事要凭真实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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