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余时一时间未能领会成老太爷话中之意,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几乎是脱口而出:“疏离?”
“怎会疏离。”
“公主殿下就是公主殿下,是我毕生高攀的金枝玉叶、天边皎月。”
“这一生,我唤她‘公主殿下’,便是一生都心甘情愿地抬头仰望她、追随她、倾慕她,从未有过半分游离,从未有过片刻犹疑。”
“我与公主殿下能结此良缘,本就是殿下的屈尊降贵,下嫁以解永宁侯府与外祖家身陷困顿之局。更兼她一生皆需迁就于我这般驽钝之人,其中之辛劳,令我愧怍难安。”
“我不唤她公主殿下,唤什么?”
裴余时答得理所当然,仿佛那是不言自明,人人该恪守的真理。
在他心底,公主殿下就应当高高在上,如明月悬空。
这是天经地义的!
成老太爷一时错愕。
遥想当年,他年少做戏,纵情享乐之时,纨绔之名远在裴余时之上。若说将心比心,他本应最能懂得纨绔的心思。
可事实上,裴余时那颗纯粹得近乎剔透的脑子,与那一腔不曾沾染尘垢的赤子之心,恰成一道无形鸿沟,横亘于二人之间,使他始终难以真正与之相通。
他猜不透裴余时的心思,正如裴余时也永远映照不出他心底的晦暗深沉。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光与影的海。
原来,裴余时才是当年上京城那群纨绔子弟里,最幸运、最惹人羡妒,堪称天命所钟的一个。
时也命也。
“我不如你……远远不及。”成老太爷沉默了良久,才低沉一叹。
裴余时一听这话,吓得一激灵,那为数不多的脑子登时走马灯似的转起来。
先是疑心成老太爷被山野精怪附了身、或是孤魂野鬼在作祟?
转念又想,莫非是成老太爷寿数将尽命不久矣,糊涂了?甚至琢磨着,会不会是被成景淮公然去秦王身边当太监的事,给活活气疯了?
他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心里这般想着,嘴上便径直问了出来。
成老太爷闻言一怔,随即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或许……这几样都占全了吧。”
“老夫的确时日无多,这是不假;自然,也着实被家里那个净身去伺候秦王的孽障,气得够呛。”
最该惊讶的时候,裴余时反倒平静了,没有一惊一乍。
到了他们这个年岁,生死早已不是悬念,不过是看老天爷何时想起,便将这条命收回去罢了。
于是他的语气洒脱的像是在唠家常:“等你到了下头,若能遇见公主殿下,烦你替我带句话,就说我这些年,有听她的话,好好的活着。”
“看了不少新出的话本,听了好几出新排的戏,认回来的孙女儿还拿下了荣国公。”
说到此,裴余时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还有……我一直守身如玉,没另娶,没纳妾。”
“让她别走太急,还得等等我。”
“她答应过的下辈子……得作数。”
成老太爷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心头却似被浸在陈年醋坛里,酸得发沉,涩得发苦。
清玉她连……
连下辈子……都早已许给裴余时了吗?
他原以为,若有来生,他总能汲取此生所有遗憾,早早地、稳稳地,走到清玉面前,成为她唯一的、也是最优的选择。
成老太爷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裴余时。
那人所有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纯粹得令人心惊。他看着看着,羡慕便如藤蔓滋生,悄然缠上心头,随即又化作一股酸意与妒意,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若非深知裴余时是个有一说一的直性子,他几乎要以为对方是知晓他对清玉的情愫后,故意在他面前显摆了。
不能再看了。
他几乎狼狈地别开视线,生怕心底那股恶念丛生疯长,再也压制不住。
他怕自己临到终了,会忍不住算计裴余时一回,给他塞个通房或姨娘。
能不能乱了裴余时的心,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能破了裴余时守身如玉的誓言,击碎与清玉“下辈子再续前缘”的美梦,他便觉得足够了。
他太有自知之明,这等卑劣恶心之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无非是看自己,究竟想不想,以及那最后一分理智是否压得住心底翻涌的恶意。
或许……
还是压得住的。
倒不是他这个真小人忽然转了性子,懂了君子成人之美的风度,更不是瞧裴余时脑子不好,心生怜悯。
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清玉弥留之际,他曾问过她:这一生可有悔?可有憾?若重来一回,可会换一枚棋子,重摆一盘棋?
她答:无悔。
亦无憾。
无需重来。
她说:裴余时就是最好的一步。
那时的清玉,已是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梧桐叶,脉络干枯,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带走,轻轻一碰就能粉碎成渣。
然而,话音出口的刹那,却似有光芒瞬间注入她枯萎的身体,眼中骤然凝聚起一股灼人的神采,声音清朗坚定,掷地有声。
他望着清玉,排山倒海的悲痛与不舍几乎将他淹没。
可,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片哀恸之中,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固执地盘桓在心底,
他想问,清玉是否在对裴余时日复一日的相伴中,真的动了心,用了情。
他求而不得的真情啊。
那个问题在他唇齿间几番滚烫,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沉入心底。
他终究没有问出口的勇气,更确切的说是缺少面对那个答案的勇气。
真小人,都擅长自欺欺人。
“若是下嫁你,清玉还得受一辈子被病痛折磨的苦,一碗一碗的苦药喝下去,还是身子孱弱,缠绵病榻,还是跑不了马,吹不了风,受不了舟车劳顿的折腾,一辈子只能困在这座锦绣堆成的上京城里,你还要她等你,还要索求她许下的下辈子吗?”
一语毕,成老太爷自己也怔住了。
他分不清方才那番诛心之言,究竟是出于报复的快意,还是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隐秘的期望。
这其中,又掺杂着几分是为清玉不平。
又有几分是为自己那点永远见不得光的心思,寻一个发泄的出口。
这句话,彻底超出了裴余时那纯粹逻辑的理解范围。
他脑海里瞬间空白。
那双清澈了一辈子的眼睛,此刻如同第一次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的满是慌乱与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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