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回。秦王府的夜,比长安的秋夜更冷。
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仿佛低语着不祥之兆。李世民踏着月色回到府中,玄袍曳地,步履沉稳,眉宇间却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与忧思。他一路自太极殿议事归来,虽面上从容应对群臣诘问,实则心中早已如惊涛拍岸——今日朝堂之上,太子建成当众奏请调遣尉迟恭出任陇右军使,程咬金外放为庆州都督,皆以“边防需才”为名,行削藩之实。而更令人寒心的是,高祖竟未加驳斥,只淡淡一句:“准奏。”
这哪里是任免,分明是刀锋抵喉!
他挥退左右侍从,只留下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位心腹谋士,以及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侯君集四员大将。正厅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刀锋,随时准备出鞘。
众人落座,无人言语。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良久,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诸位,建成与元吉步步紧逼,先调走敬德、咬金,再散布谣言构陷于我;如今连河北忠勇刚烈的苏定方,也被他们污蔑通敌叛国……这般手段,已非政争,而是欲置我等死地而后快。”
他说这话时,指尖微微颤抖。苏定方乃其亲授兵法的门生,曾在洺水之战中率五百骑破窦建德两万大军,一杆银枪挑落敌帅首级,血染征袍而不退半步。如今却被诬为“私通刘黑闼”,押解入京待审。此讯传来,秦王府上下无不愤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庞——那是曾与他并肩浴血沙场的兄弟,是大唐开国铁血脊梁。
“再这么下去,”他声音微颤,“不仅我性命难保,尔等也将株连九族,家破人亡!”
话音未落,尉迟恭猛地一拍案几,双鞭在掌心震出闷响,铜炉中的炭火都被惊得跳起几点火星。
“殿下!”他怒目圆睁,声若洪钟,“某早就说过,对这等阴险小人不能退让!他们想调走俺老黑,俺偏不挪窝!大不了提着双鞭闯进东宫,拼个鱼死网破!看谁敢动您一根汗毛!”
说罢,他霍然起身,铁甲铿锵作响,虬筋暴起的手掌按住腰间双鞭,眼中燃起熊熊战意,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出,直取东宫。
程咬金亦霍然起身,胡须抖动:“尉迟兄弟说得痛快!俺老程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就凭李建成那两下子,还想动咱们秦王?呸!殿下一句话,俺这就带五百亲卫抄了齐王府,把那李元吉吊在旗杆上晒三天三夜!让他尝尝什么叫‘齐王日晒’!”
厅内一时杀气腾腾,连烛焰都为之晃动。连一向冷静的房玄龄也不禁皱眉,生怕这股戾气冲昏头脑,酿成不可挽回之局。
秦琼却仍端坐不动,手按腰间秦王所赐宝剑,神色沉静如古井深潭。他年逾五旬,鬓发微霜,然目光如炬,洞察人心。只见他轻轻抬手,压了压袍袖,缓缓道:
“两位将军忠勇可嘉,然太子与齐王有陛下偏袒,背后又有后宫张尹二妃助力,若贸然动手,恐落人口实,反被扣以‘谋逆’之罪。届时天下清议皆指我等,岂非正中其下怀?”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昔日楚霸王项羽,何等英雄?终败于鸿门宴上优柔寡断;今我等身处危局,若一味冲动,只怕尚未举事,便已身陷囹圄。”
房玄龄轻咳一声,上前拱手:“秦将军所言极是。如今之势,退则亡,战则险。依臣之见,需得先下手为强,但必须师出有名,证据确凿,方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杜如晦捻须接道:“东宫与齐王府勾结后宫,秽乱宫闱,早已失德;又屡次设局谋害殿下,甚至派人刺杀随从、毒杀幕僚,桩桩件件皆是死罪。只要能拿到实证,在陛下面前当众揭发,哪怕陛下心中偏爱建成,也不得不依法处置。”
长孙无忌目光森然,低声补充:“臣已查明,张妃、尹妃常于深夜出入东宫,与太子、齐王私会之地,正是‘晚翠亭’。据线报,今夜他们恐怕又要相聚密谋。若能派人暗中记下时间、人物、言辞,将来便是铁证如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李世民闭目良久,脑海中浮现出母后窦氏临终时的泪眼:“二郎,你要忍……可若有人逼你至绝境,也莫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又想起河北战场上,罗士信为掩护大军撤退,独守孤城,最终力竭自刎殉国的情景;想起尉迟恭被诬陷下狱,披枷戴锁跪于朝堂之上,眼中燃烧的屈辱火焰……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猛然睁开双眼,寒光四射。
此时,门帘轻掀,秦王妃长孙金凤亲自端着热茶走入厅中。她身着素色锦裙,发髻未饰珠翠,神情却坚毅如铁。见众人神色凝重,她轻轻将茶碗一一置于案上,最后站在李世民身旁,柔声道:
“殿下,诸位将军、先生,事到如今,再无转圜余地。那二人既已撕破脸皮,咱们便不能再存半分侥幸。”她抬眸直视丈夫,“若真到了那一步,我这秦王府,便是诸位的后盾。妾身愿倾尽所有,助殿下渡此劫难。”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她是将门之女,父亲长孙晟曾执节出使突厥,母亲亦出身北魏宗室。她自幼习文练武,通晓兵略,曾在洛阳围城期间亲自督粮运、抚伤兵,毫不逊于男儿。
李世民望着妻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头一暖,随即化作万丈豪情。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抽出腰间佩剑——那是高祖亲赐的“龙渊”,剑身映着烛光,泛起一抹血色寒芒。
“铮”的一声,剑尖直指地面!
“好!”他一字一顿,声震屋瓦,“既然他们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便成全他们!从今日起,不再退让半步!”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电:
“房玄龄、杜如晦,速查东宫与齐王府布防虚实,拟定行动计划,务求一击必中!”
“遵令!”二人齐声应道。
“长孙无忌,设法联络京畿卫中旧部,尤其是玄武门附近的校尉队正,务必确保宫门可控!”
“臣领命!”
“秦琼、尉迟恭、侯君集,即刻召集府中亲卫,整备甲胄兵器,封锁内外门户,听候号令!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末将领命!”三人抱拳躬身,甲叶铿锵作响。
“程咬金!”李世民目光转向这位粗中有细的老将,“你率三十精锐,扮作商旅潜入洛阳,联络屈突通,若长安有变,立刻举兵南下,以为外援!”
“得令!”程咬金咧嘴一笑,眼中闪过狡黠光芒,“俺老程这就去换套绸缎衣裳,装他娘的西域胡商,顺便带几车‘葡萄美酒’进城,嘿嘿,里头可全是利刃!”
众人闻言,紧绷的心弦稍缓,竟有一丝笑意掠过嘴角。
命令下达完毕,众人纷纷领命而去。厅中只剩李世民与长孙金凤相对而立。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落叶纷飞。远处传来更鼓三响,已是子时。
李世民负手立于庭前,仰望星空。北斗七星悬于天际,斗柄正指南偏东——那是杀伐之象。
“你说……这一战,我们胜算几何?”他低声问道。
长孙金凤走近,轻轻握住他的手:“殿下不必问胜算。您所行者,乃正义之道;所护者,乃天下苍生。天道昭昭,自有佑护。”
李世民默然片刻,终于点头:“不错。我不是为了夺权,而是为了止乱。若我不动,大唐将陷入骨肉相残之祸;若我动手,则或可终结这场无休止的倾轧。”
而在皇城另一端的东宫晚翠亭,却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哗。
亭内暖炉熊熊,酒香四溢。李建成斜倚软榻,手中执杯,神情慵懒;李元吉则满脸戾气,灌下一杯烈酒,眼中闪着狠光。
“大哥,依我看,别再等了!”他狠狠掷杯于地,“明日早朝,我让人在玄武门设下伏兵,待李世民入宫,乱刀砍死,对外就说突厥刺客混入京城,行刺秦王!谁能查得出?”
李建成眉头微皱:“玄武门守卫皆是陛下亲军,统领常何更是父皇心腹,怕是不易掌控……”
话音未落,张妃娇笑着靠上他的肩头,吐气如兰:“太子殿下何必忧虑?那常何家中老母患病多年,药石不断,妾身已使人送去千金良药,并许以节度使副使之位。他昨夜已秘密来信,愿效犬马之劳。”
尹妃也在旁轻声道:“是啊,陛下近来对秦王越发不满,嫌他功高震主,结党营私。就算事后追查,最多也只是‘刺客作案’,草草结案罢了。”
李建成眼中阴霾渐散,终于咬牙点头:“好!就这么办!明日一早,你我分头行动——元吉率死士埋伏玄武门两侧,藏于夹道之中;我去请陛下驾临海池观鹤,引李世民前往;二位娘娘则在宫中稳住陛下,莫让他中途折返。”
四人相视而笑,举杯相碰,清脆之声在夜空中回荡,宛如丧钟初鸣。
就在此时,一只夜莺忽从枝头惊起,扑棱棱飞向高空。亭中烛火骤然熄灭一盏,阴影瞬间吞噬一角。
李元吉心头莫名一悸,喃喃道:“这鸟叫得怪瘆人……莫非是凶兆?”
张妃嗤笑:“齐王多虑了。天命在东宫,何惧区区飞鸟?明日之后,秦王伏诛,太子登基,你便是摄政亲王,享尽荣华富贵,还怕什么鬼神不成?”
李元吉脸色稍缓,狞笑复现:“说得对!明日之后,我要让李世民的头颅挂在朱雀门外,让全长安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功高震主’的下场!”
夜更深了。
秦王府的亲卫们悄然集结,披甲执锐,脚步轻如狸猫,甲胄摩擦声被秋风吹散于无形;而东宫的死士,则在李元吉亲自率领下,借着夜色潜入玄武门附近,利刃藏于袖中,目光冰冷如蛇。
长安城的两座府邸,一边是被逼至悬崖的困兽反击,一边是利欲熏心的阴谋织网。
一场决定大唐命运的血雨腥风,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酝酿。
风起云涌,山雨欲来。
欲知玄武门之变如何爆发,秦王能否化险为夷,逆转乾坤,且听下回分解。
喜欢苏定方演义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苏定方演义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