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晶界的暮色来得格外早，水晶林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无数双伸着的手，挽留着最后一丝暖意。叶辰跟着苏婉穿过一片低矮的晶石林，远远望见几处依山而建的石屋，屋顶的水晶瓦在余晖中闪着碎金般的光——那是圣晶族仅存的临时据点。
“这里原是族里的牧晶场，平时只有几户牧民住着。”苏婉抱着灵儿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现在能落脚的，也就只剩这儿了。”
石屋前的空地上，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人正蹲在火堆旁，用木棍拨着里面的晶炭。看到苏婉一行人，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其中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灵儿怀里抱着的布偶：“小灵儿，你的晶兔还在呀？”
灵儿把布偶往怀里紧了紧，那是用晶蚕丝缝的兔子，耳朵已经磨得发毛。她没说话，只是怯生生地往苏婉怀里缩了缩。
“张婆婆，我们带了客人回来。”苏婉的声音柔得像水，“这位是叶辰少侠，从三界来的，帮我们打跑了噬灵卫。”
老人们抬起头，打量叶辰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感激，更多的却是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张婆婆叹了口气，往火堆里添了块晶炭：“三界来的贵人啊……可贵人来了，能把我们家石头换回来吗？”
她的声音突然抖起来，枯瘦的手指着不远处的石屋：“我那石头，才十六啊，前天还帮我挑水呢，就被神宗的人……”话说到一半，眼泪就滚了下来，砸在布满裂纹的手背上，“他爹死得早，我就剩这一个孙儿了……”
火堆旁的另一个老汉闷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他身边的妇人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红着眼圈说：“我家柱子也没了，他媳妇怀着孕呢，昨天还在泉边哭晕过去……”
叶辰站在原地，听着这些细碎的、带着血沫子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见过三界的大战，见过圣王境修士翻江倒海的厮杀，却第一次被这样的场景攥紧了心。那些修士争夺的道果、本源，落到这些凡人身上，就是孙儿没了、丈夫没了、未出世的孩子没了爹。
“叶少侠，你别往心里去。”苏婉轻声说，“他们就是……太苦了。”
叶辰摇摇头，走到火堆旁，蹲下身帮张婆婆添了块晶炭。火光映着老人满脸的皱纹，像被岁月和苦难犁过的土地。他想起自己在三界时，总觉得修行是为了超脱，为了不被命运左右，可此刻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明白：连凡人的悲欢都不懂，修的又算什么道？
“婆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了些，“石头是怎么没的？”
张婆婆抹了把泪，指着西边的山坳：“那天他去给我采药，刚走到‘断晶崖’，就被神宗的人抓了。我躲在树后面看呐，他们把他绑在水晶柱上，就那么……那么吸他的灵力……”老人的声音发颤，“我们圣晶族的人本就靠着晶脉活，灵力被吸光了，就跟树被挖了根似的，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块干石头……”
“干石头”——圣晶族人对死亡的说法。他们的身体本就与水晶共生，灵力耗尽便会结晶化，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头。
叶辰的手攥紧了，指节泛白。他见过修士的陨落，神魂俱灭，轰轰烈烈，却从未想过凡人的死亡会是这样——像被慢慢抽干的井水，连个响儿都没有，只剩一块冰冷的石头。
这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从石屋里走出来，扶着门框站着。她的脸很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看到苏婉，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婉姐，柱子他……”
“兰嫂，你怎么出来了？”苏婉赶紧迎上去，扶着她的胳膊，“快回屋躺着，医生说你不能动气。”
兰嫂摇摇头，目光落在叶辰身上，带着一丝希冀又有些怯懦：“这位少侠，你……你真能打跑神宗的人吗？我想……我想把柱子的石头赎回来。”
“赎？”叶辰皱眉。
“他们说，”兰嫂的声音带着屈辱，“只要我把肚子里的孩子给他们，他们就把柱子的石头还给我，让我能好好葬了他……”
“你疯了！”苏婉厉声打断她，“那是你的孩子！是柱子在这世上唯一的根！”
兰嫂捂着脸哭起来：“可我连他一块念想都没有啊……他活着的时候总说，等孩子生了，就教他刻水晶花。现在他变成了石头，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火堆旁的人都沉默了。风穿过石屋的缝隙，呜呜地响，像谁在哭。
叶辰站起身，走到兰嫂面前。女子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隔着粗布衣裳都能看出轮廓，那是生命在顽强地跳动。他想起自己修行路上，总想着突破境界，想着掌控力量，却忘了：最该被守护的，不就是这样的跳动吗？
“你不用用孩子换。”他说，“明天我去断晶崖，把柱子的石头带回来。”
兰嫂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真……真的吗？那里有好多神宗的人守着……”
“我知道。”叶辰看向西边的山坳，断晶崖的方向此刻正飘着黑色的烟，像一块脏疤贴在天边，“他们欠的，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这时，灵儿突然指着山坳的方向，小声说：“叔叔，你看。”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断晶崖的方向，有无数光点在移动，像被风吹动的萤火虫。苏婉的脸色变了：“是‘搜晶队’！他们又来抓壮丁了！”
圣晶族人的灵力虽不及修士，却能与晶脉共鸣，神宗便抓他们去开采界源水晶，一旦灵力耗尽，就变成“干石头”丢弃。
“兰嫂，你快回屋！”苏婉推着她往石屋走，又对赵虎喊，“快带大家躲进地窖！”
老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张婆婆却不肯走，抱着一块磨得光滑的水晶石——那是石头小时候玩的弹珠。“我不走，”她说，“我就在这儿等，也许……也许石头能跟着他们回来呢？”
“婆婆！”苏婉急得跺脚。
叶辰按住她的肩：“你们带其他人躲起来，我去看看。”
“可是……”
“放心。”他的目光扫过慌乱的人群，落在张婆婆抱着的弹珠上，落在兰嫂扶着门框的手上，落在灵儿紧紧攥着的晶兔布偶上，“这次，不会再有人变成干石头了。”
他转身走向山坳，裂穹剑在鞘中轻鸣，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屏障，挡在凡人与黑暗之间。
搜晶队的人很快就到了，领头的是个独眼修士，脸上带着道疤，手里牵着铁链，链上锁着几个圣晶族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都给我快点！”独眼踹了一脚走得慢的老者，“磨磨蹭蹭的，等会儿让你们尝尝噬灵鞭的滋味！”
老者踉跄着倒地，嘴里喃喃着：“我的小花……我的孙女……”
独眼不耐烦地举起鞭子，鞭子上缠绕着灰色的气流，显然淬了噬灵毒。
“啪！”
鞭子没落下，被一只手抓住了。
独眼愣了一下，看清来人，嗤笑一声：“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事？”
叶辰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鞭子。灰色的噬灵毒顺着鞭子爬上来，却在接触到他指尖的瞬间，像冰雪遇火般消融了。
“你！”独眼大惊，“你会净化之力？”
叶辰反手一扯，鞭子被夺过来，随手一拧，断成了数截。他的目光扫过被铁链锁着的人，其中一个老者正是刚才在火堆旁咳嗽的老汉，此刻正虚弱地靠着岩壁。
“放了他们。”叶辰说。
“放了？”独眼像是听到了笑话，“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噬灵王座下第一搜晶队队长！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吸成干石头！”
他身后的修士们围了上来，个个祭出法器，灰色的灵力在空气中弥漫，带着贪婪的气息。
叶辰拔出裂穹剑，九色剑气冲天而起，劈开了弥漫的灰色：“我说，放了他们。”
战斗在瞬间爆发。剑气所过之处，灰色灵力寸寸瓦解，修士们的惨叫此起彼伏。独眼没想到对方如此强悍，转身想跑，却被叶辰的剑气钉在了水晶柱上。
“说，柱子的石头在哪？”叶辰的剑抵在他的咽喉。
独眼吓得浑身发抖，指着崖边的石堆：“在……在那边，都堆在那儿……”
叶辰看向石堆，果然有许多人形的水晶石，大小不一，有的还能看出握着工具的姿势，想必是正在劳作时被吸干了灵力。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走上前，在石堆里翻找。
“找到了！”灵儿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块带着血迹的水晶石，石头上还沾着半片粗布——那是兰嫂给柱子缝的衣角。
兰嫂也来了，扶着苏婉，看到那块石头，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抱着石头哭得撕心裂肺：“柱子……柱子啊……”
张婆婆颤巍巍地在石堆里翻着，终于找到了一块小小的水晶弹珠，和她怀里的那块一模一样。老人抱着两块石头，老泪纵横：“石头……我的孙儿……”
被救下的人们围上来，在石堆里寻找自己的亲人。有人找到了父亲，有人找到了孩子，哭声在断晶崖上回荡，风吹不散，云遮不住。
叶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抱着冰冷的石头，哭得像个孩子。他忽然明白，修士追求的长生，凡人求的不过是生老病死的完整；修士向往的超脱，凡人恋的不过是烟火人间的牵绊。
“少侠，谢谢你。”赵虎走过来，声音哽咽，“我们圣晶族……欠你的太多了。”
叶辰摇摇头，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处的圣晶泉方向，黑色的旗子还在飘。他知道，那里还有更多的“石头”，还有更多的悲欢等着了结。
“走吧，”他说，“该去圣晶泉了。”
众人抬起头，目光里不再只有悲伤，还有了些别的东西——那是被点燃的希望，像火堆里重新燃起的晶炭，虽不耀眼，却足够暖。
兰嫂抱着柱子的石头，轻轻抚摸着肚子，低声说：“柱子，你看，有人来帮我们了。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告诉他，他爹是个英雄，救过好多人。”
张婆婆把两块弹珠放进怀里，像揣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石头，奶奶带你回家了，咱们家的水晶花开了，你最喜欢看的。”
叶辰走在最前面，裂穹剑的光芒照亮了前路。他忽然觉得，自己修的道，或许从来就不在云端，而在这些凡人的悲欢里——懂得他们的痛，守护他们的暖，才算真正的修行。
夜色渐浓，断晶崖上的哭声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圣晶泉。那声音里，有失去的悲伤，有重逢的慰藉，更有凡人骨子里的韧劲，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再难也能扎根，再苦也能开花。
而叶辰知道，他的道，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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