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手指在西装第三颗纽扣上顿了顿，线头在外头翘着，像根刚冒头的草芽。早上穿衣服时就发现它松了，通讯员小王举着针线追了半条走廊，\"书记，就缝两针\"，他摆摆手把人打发走，\"对付着穿，不碍事\"。这西装是前年公安系统统一订的，藏青色，袖口已经磨出细毛边，左胸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漏过墨，留下块蓝黑色的印子，像片没晒干的云。
省人民会堂的铜门被风推得吱呀响，门轴里的润滑油早就干了，露出圈锈迹，是去年冬天冻裂的，擦了八遍还是这副模样。红毯从门口铺到主席台，绒毛被踩得倒向一边，像片被风吹伏的麦浪，靠近入口的地方沾着块口香糖，是昨晚彩排时哪个孩子粘的，亮晶晶的，在灯光下泛着贼光。
\"祁书记！这边请！\" 会务组的小李跑过来，西装裤腿沾着片草叶，是早上布置会场时蹭的。他手里的对讲机滋滋响，\"三排七号椅子腿松了，赶紧找扳手！\" 话音刚落，后排传来 \"哐当\" 一声，有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紧接着是哄笑，像被捅的马蜂窝。
祁同伟顺着笑声望过去，青川县公安局长正扶着个老汉站起来，老汉的布鞋在地毯上磨出个破洞，露出根脚趾头。\"张大爷您咋来了？\" 祁同伟走过去，握住老汉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结着层硬茧，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不是让所里的人给您录视频了吗？\"
张大爷咧开嘴笑，缺了颗门牙的地方漏着风：\"听说要给娃们发奖状，我揣着俩煮鸡蛋就来了。\" 他往祁同伟手里塞了个鸡蛋，温热的，裹着层粗布，\"自家鸡下的，补补。\" 鸡蛋在掌心滚了滚，像颗跳动的小心脏。
主席台上的桌布熨得笔挺，能照见顶灯的影子，却在话筒正前方烫出个黄印，是去年表彰会时，老局长的烟头烫的，当时还吵了架，说 \"这是荣誉的疤，留着\"。祁同伟坐下时，椅垫发出 \"噗\" 的闷响，里面的棉絮板结得像块砖，是十年前开会时就有的老物件，后勤科换了三次新椅子，都被他换回来，\"坐着踏实\"。
对面的席位上，穿警号 \"00123\" 的老民警正低头擦奖章。奖章是 \"一级英模\"，铜质的，边缘被磨得发亮，背面刻着 \"1998\"，是抗洪那年得的。他的拇指在 \"英模\" 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老茧把铜面蹭出层暗光，袖口卷着，露出道暗红色的疤，从手腕缠到小臂，像条没褪尽的蛇。
\"都到齐了吧？\"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音响变调，带着股电流声，像老式收音机。他手里的程序册封皮脱了胶，用订书针钉了三道，页脚磨得发黑，\"现在请祁书记讲话！\"
掌声突然炸响，震得主席台的茶杯都跳了跳。江州市公安局长的茶盖没盖紧，\"当啷\" 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溅到他的警号上，\"05128\" 几个字被洇得发暗。祁同伟站起身时，裤脚扫过椅子腿，带起片灰尘，在阳光里翻卷，像群受惊的飞蛾。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第三排有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正抹眼泪，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眉眼像极了台上领奖的小伙子。后排的角落里，三个穿校服的孩子举着横幅，红布上用金粉写着 \"警察叔叔辛苦了\"，字歪歪扭扭的，金粉掉了满身，像撒了把星星。
\"这几年，大家的辛苦，老百姓都记着呢。\" 祁同伟的声音比平时沉，带着点沙哑，是昨晚改讲话稿熬的，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青川县的老王，去年抓偷猎的，在望月山蹲了四十天，回来时裤腿被蛇咬了个洞，现在还留着齿印；江州市技术队的小李，孩子出生那天，他在机房调试系统，隔着电话听第一声哭，手机都攥热了......\"
台下的抽泣声像春雪化水，淅淅沥沥的。穿 \"00123\" 警号的老民警掏出块蓝布手帕，捂住嘴，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他旁边的年轻民警递过包纸巾，包装上印着只小熊，自己却在偷偷抹鼻子，警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发红的眼睛。
大屏幕突然亮了，先跳出张旧照片：青川县派出所的土坯房，墙皮掉得露出黄土，窗户糊着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门口歪歪扭扭写着 \"为人民服务\"，是用石灰水刷的。\"这是 2022 年的派出所，\" 解说员的声音带着颤，\"张大爷捐了养老钱，说 ' 民警得有个窝 '，全乡人凑了三万块，盖起了新楼。\"
画面切到现在的派出所，白瓷砖墙，玻璃门，门口停着辆警车，车身上的 \"公安\" 二字红得发亮。窗台上摆着盆月季，是张大爷亲手栽的，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现在的出警速度，比三年前快了十七分钟。\" 解说员的激光笔点了点屏幕下方的数字，\"去年冬天，有个娃掉进冰窟，民警三分钟就赶到，跳进冰水里把人捞上来，自己冻得高烧三天。\"
穿碎花裙的女人突然站起来，举着照片喊：\"那是我男人！他现在还在住院！\" 声音尖利，像被踩的猫，\"他说能救人，值！\"
台下的掌声比刚才更响，震得屋顶的吊灯都晃了晃。祁同伟朝她鞠了一躬，看见照片里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和台上一样的奖章，只是颜色褪得浅了些。
数据图表跳出来时，蓝色的破案率曲线像道陡崖，从 2022 年的 68% 直冲到今年的 91%。\"这不是数字，\" 解说员的激光笔在曲线上划了道红痕，\"是青川县民警磨破的三百七十八双鞋，是江州市监控室换的五十六块硬盘，是全省公安干警加起来的七千三百个夜班......\"
穿校服的小姑娘突然挤到台前，手里举着幅画，画的是个警察背着老奶奶过河，水漫到膝盖，警徽却亮得刺眼。\"我画的是王叔叔！\" 她仰着脸，辫子上的红绸子掉了根，\"他上次背我奶奶去看病，鞋子都冲走了！\"
保安想拦，祁同伟摆摆手。小姑娘跑过来时，辫子散开了，头发上别着的塑料蝴蝶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塞给祁同伟，\"送给你，像警徽一样亮\"。画的背面用铅笔写着 \"二年级 李小花\"，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晕成了片蓝。
\"谢谢你，小花。\" 祁同伟蹲下来，膝盖发出 \"咔\" 的轻响，\"王叔叔看到会很高兴的。\" 他的手指碰到小姑娘的手，冰凉的，像刚从河里捞出来，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彩笔的颜料。
小花突然哭了，眼泪砸在画上，把警察的帽子晕成了团蓝。\"王叔叔说，他不是英雄，就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抽噎着跑回座位，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像串碎掉的星星。
表彰开始时，阳光从天窗漏下来，在领奖台上织了张金网。青川县派出所的代表上台时，左脚有点跛，是去年追嫌疑人时崴的，脚踝还肿着，鞋帮撑得变了形。他接过奖牌时，手指在 \"先进集体\" 四个字上捏了捏，铜边硌得指腹发红，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们没啥能耐，\" 他的口音带着山涧的潮气，\"就是记着张大爷的话 ——' 警察守着咱，咱才能睡安稳觉 '。\" 他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翻开，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这是去年救的娃送的，说能安神。\"
台下的掌声里混着叫好声，有人把帽子抛起来，在空中划出道蓝弧。江州市技术队领奖时，队长小王抱着奖牌，手还在抖，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妻子发来的视频，婴儿车里的娃正啃着迷你警徽，口水淌得像条小河。
祁同伟看着这一切，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天。有个老汉拦着他的车，跪在泥里哭，说家里的牛被偷了，那是给孙子治病的钱。当时的警车是辆破面包，雨刷器坏了，司机把头伸出去看路，雨水打在脸上噼啪响。现在老汉的孙子当了辅警，天天骑着电动车巡逻，车筐里放着块木牌，写着 \"有事找我\"，红漆描了三遍。
讲话稿还摊在桌上，最后一页的 \"改革永远在路上\" 被红笔圈了三道，墨迹透到背面，像朵没开的花。祁同伟没看稿子，目光落在后排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身上，他是省报的老记者，正往本皮磨破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在 \"初心\" 两个字上顿了顿。
\"荣誉是昨天的句号，不是明天的逗号。\" 他的声音突然提了些，像吹起的号角，\"清河县的电信诈骗还没断根，上周还有老人被骗；江州市的系统得升级，山区信号还是弱；青川县的护林员笔记，还得想办法录进数据库......\"
穿 \"00123\" 警号的老民警突然站起来，敬了个礼，右手在太阳穴停了三秒，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星。\"请书记放心！我们接着干！\" 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股劲，像老井里的水，沉得很。
后排有人小声议论，\"说得轻巧，基层哪有那么多钱\"，\"数据是不是掺了水\"，声音不大，却像根针，刺破了喜庆的气氛。祁同伟听见了，没回头，从兜里掏出份文件，是清河县的诈骗案侦破报告，上面附着受害人的感谢信，字迹歪歪扭扭的，却盖着鲜红的指印。
\"清河县的老陈，上个月蹲了二十天，抓了个诈骗团伙，追回了八十万。\" 他把文件举起来，纸张在风里抖，\"钱是一分分追回来的，数据是一个个案子堆起来的，掺不了假。\"
议论声停了，有人红着脸低下头。穿中山装的老记者把笔放下，对着祁同伟竖了竖大拇指，笔记本上的 \"初心\" 二字，被描得格外深。
会议结束时，夕阳把会堂的玻璃染成了橘色，像杯温好的酒。祁同伟走在人群后面，听见青川县的民警在说，晚上要去医院看张大爷，带了新摘的核桃；江州市的小伙子在打电话，说要把奖牌挂在孩子的婴儿床上方。他摸了摸兜，小花送的塑料蝴蝶还在，翅膀被体温焐得有点软。
门口的石狮子嘴里，不知谁塞了朵月季，花瓣上的露水在暮色里闪，像滴没干的泪。穿 \"00123\" 警号的老民警正把奖牌给孙子玩，孩子举着奖牌跑，银链子在身后拖出道亮痕，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停车场的路灯亮了，黄澄澄的，把警车的影子拉得老长。祁同伟的车路过值班室，保安老李正对着份报纸笑，报纸上是公安改革的报道，配着张他帮老汉挑水的照片，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黑的小腿，泥点子溅了满身。
\"祁书记！\" 老李举着报纸跑过来，鞋跟掉了只，踮着脚追，\"这照片拍得好！真实！\"
祁同伟让司机停下车，接过报纸，照片里的自己笑得有点憨，手里的水桶晃出了水，在地上洇出个圈。\"老李，晚上值夜班冷，多穿点。\" 他从包里掏出副手套，是上次去青川调研时买的，蓝布的，绣着朵山茶花。
车开出老远，还看见老李举着手套跳，像个孩子。
车窗外的夜市正热闹，卖烤串的烟火裹着孜然味飘进来，混着孩子们的笑。穿警服的小伙子帮摊主推车，车斗里的烤肠滋滋冒油，油滴在炭火上，腾起串火星。摊主往他手里塞了根，他咬了一大口，油汁滴在警号上，\"07245\" 几个字闪着光。
\"往哪走？\" 司机小王问，方向盘上的平安符晃悠着，是青川县老太太编的玉米结，红黄绿三色，缠了六道。
祁同伟望着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的，像撒在地上的星。\"去望月镇。\" 他摸出手机，给张大爷发了条信息，\"奖牌收到了，您的米酒别忘了留两坛，我带同事们去喝。\"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车正路过警务站，窗口的灯亮着，有人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顺着风飘进来，像句温柔的晚安。
警务站门口的梧桐树下，停着辆电动车，车筐里的木牌在月光下泛着光，\"有事找我\" 四个字，被夜露润得发亮。树影里，两个穿校服的孩子正给警车系红绸子，绸子是从家里窗帘上剪的，歪歪扭扭地打了个结，像只展翅的蝶。
车里的广播在播晚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软软的：\"汉东省治安满意度再创新高，群众安全感达 98.7%......\" 祁同伟把音量调小，听见后座传来轻微的鼾声，小王熬了两个通宵，终于撑不住了。
车过望月河时，桥上的霓虹灯把 \"平安汉东\" 四个字映在水里，碎成片金。有个老汉牵着头牛在河边走，牛背上坐着个孩子，手里举着个小小的警徽，在月光下闪着光，像颗未落的星。
祁同伟掏出烟，想点，又放下了。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是上次张大爷塞给他的，\"解乏\"。他把烟盒折成只小船，放进河里，看着它载着星光，慢慢漂向远方，像载着个未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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