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刚入秋，西南一隅边境便有战事，哀牢军擅长山地游击，大昱则依据坚城。如今哀牢国虽连战连败，却仍不认输，在争夺锡矿之事上僵持不下。
战事一起，粮草便如流水般花出去，虽不至伤及元气，但朝中诸臣依旧商议得火急火燎。
毕竟位于西南的益州是于先帝中后期方纳入版图，虽历经近四十载，愈发繁荣，但各族混居，治理并不容易，难保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起异心。
朝中大臣们已分作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
主战者认为哀牢国反复无常，不能纵容，务必一战定乾坤。而主和者则认为西南边陲易守难攻，此时贸然出兵战事难定，若陷入拉锯之中，定会损耗国力。况且益州多山，哀牢军如鱼得水，大昱的骑兵并不占优势。
......
戌时初，蘅芜宫西侧殿芷兰汀内灯火温润。
谢蓉婷刚将玩得有些气喘的行篆交给乳母带去安歇。
三岁的孩子，体质随了她，不算强健，今日追着媚媚跑了小半日，此刻已是呵欠连天。
她细细叮嘱了乳母夜间注意盖被，莫要着了凉，方才转身，由贴身宫女莹茗伺候着卸妆。
菱花镜中映出她匀净的面容。高挽的发髻被解开，一头青丝泻下。
莹茗手法熟稔地取下那支日常戴的赤金衔红宝钗，又卸下鎏金衔珠红宝石耳坠。首饰一一归入镜台旁的黑漆嵌螺钿首饰盒中。
“娘娘，可要现在沐浴？”
“嗯。”
谢蓉婷应了一声，目光却掠过镜台，落在不远处雕花翘头书案上散放的几张花笺上。
那是她近日思量皇上寿礼的一些零星想法，画了些草图，写了些备注。
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浴桶旁青铜灵芝纹带架面盆里也盛着干净的温水。
谢蓉婷浸入热水中，舒适地叹了口气，任由思绪飘散。
皇上万寿在即，这寿礼却迟迟未定下。她擅画，本打算精心绘制一幅青绿山水，但总觉得不够出挑。
前朝正为西南战事争执不下，皇上近日心情想必不甚舒畅，这寿礼既要合心意，又不能过于奢靡扎眼。
“娘娘，今日连下了三场秋雨，明日就要转凉了。”
莹茗在一边轻声提醒。
“明日要添些新炭了。”
谢蓉婷随口应道，想起自己那同母异父的弟弟谢毓楠。
他能坐上正三品徐州都督的位置，多亏了太常盛景彬的举荐。
盛景彬此人……风评不佳，但圣眷犹在。西南战事若久拖不决，粮饷兵械调动，徐州亦是重要一环。
也不知毓楠在那位置上可还稳当？是否会受此事牵连？她虽与弟妹们情分不算深厚，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是懂的。这份寿礼，或许也能间接……
“娘娘。”
莹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递上来浸了香露的温帕子。
“水温可还合适？”
“正好。”
谢蓉婷接过帕子敷面，心下自嘲一笑，不过是挑个寿礼，竟也牵扯这许多前朝后宫的算计。真是……
莹茗将那几页花笺收进一个象牙镂空雕花小盒中，又将檀木圆凳挪到浴桶边。
沐浴毕，换上轻软的寝衣，谢蓉婷并未立刻安置。她踱到书案前，就着明亮的烛光，再次翻看那些花笺。
媚媚摇着蓬松的尾巴蹭过来，伏在她脚边。
“莹茗，你说，这青绿山水，皇上会喜欢吗？”
谢蓉婷指尖点着一幅未完成的草图，语气有些犹豫。
莹茗正在整理贵妃榻上散落的软枕，闻言笑道。
“娘娘的画技是连皇上都夸赞过的，自然是最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小心道。
“奴婢听闻，近日皇上因西南军务，颇费心神，或许……更喜些能令人静心宁神之物？”
谢蓉婷若有所思。
“或许……绣一册佛经？”
她喃喃道，随即又自己否了。
“不成，耗时太久，且显得过于刻意求稳了。”
莹茗想了想，轻声道。
“娘娘如今画技日进，笔墨精致。要不……画一册瑞兽珍禽图？瑞兽祥瑞，自是祝皇上平安顺遂的意思。珍禽……”
她顿了顿。
“娘娘可还记得，今年初伏的时候，皇上在行宫那儿猎得了一只金雕？”
谢蓉婷闻言眼前一亮。是了，那只金雕通体金褐，羽翼如金丝织就，华贵非凡。皇上得此瑞禽，当场便赐名为“苍羽”。
只是，这金雕虽好，画起来却极难，既要神似，又要笔触华美精细，栩栩如生。稍有不慎，便落了匠气。
“小厨房今日做的蜜渍金桔还有吗？”
“有的，娘娘可是想用些宵夜？如意卷也还热着。”
莹茗不明所以，却还是立刻答了。
“盛一碟金桔来吧，再沏杯桂花饮。”
谢蓉婷吩咐道，手指在花笺上描画着。
“莹茗，取那本《九嶷残碑拓片集》来。”
那是她父亲生前最珍视的藏品之一，源自故乡安平国的九嶷书院残碑。皇上素喜文史，更欣赏有底蕴又不失巧思之物。
若她能以残碑文字为主体，辅以青绿山水为衬，绘成一幅《残碑山水清音图》，既显才情，又暗合故土文脉，更寓意江山稳固、文运绵长……岂不比单纯的山水或经卷更有意味？
莹茗很快取来了那本略显古旧的拓片集。
谢蓉婷仔细翻阅着，手指抚过那些模糊却苍劲的字迹，心中渐渐有了清晰的构图。
“就这个了。”
她语气笃定，眉眼舒展开来，方才那点因寿礼而起的焦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创作欲。
莹茗见她终于定下主意，也松了口气，笑着将蜜渍金桔和桂花饮端到她手边。
“娘娘既已想好，便可安心了。先用些宵夜吧。”
谢蓉婷闻言，也觉腹中有些空落落的，便也不推辞，拈起一颗金桔送入口中。甜蜜中带着微酸，恰到好处地刺激了味蕾。她一边咀嚼，一边已是提笔蘸墨，在崭新的宣纸上勾勒起心中所想。
莹茗见她神色专注，便也不打扰，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磨墨，偶尔添些茶水。媚媚在她脚边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谢蓉婷全神贯注，笔下山水轮廓渐显，残碑文字的位置也大致标出。待一幅简单的草图初成，她才觉颈项有些酸涩，抬头看了看时辰，已是亥时中了。
“今日便到这里吧。”
她搁下笔，满意地看着草图。
“明日再细细斟酌润色。”
“娘娘辛苦。”
莹茗笑盈盈地奉上一杯热茶。
“早些安歇吧。”
用了两块如意卷，饮尽杯中温热的桂花饮，谢蓉婷这才觉出些倦意。
莹茗伺候她漱口净手，轻声禀报了些琐事。
“方才波公公来回话，说十八殿下已睡沉了，呼吸匀净。”
谢蓉婷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我儿最是乖巧。”
她由莹茗扶着走向床榻。
“明日记得提醒本嫔，开库房找找有没有适合做衬底的绢帛，要年代久些、质感古朴的。”
“是，娘娘。”
莹茗轻声应下，替她放下帐幔，熄了烛火，只留墙角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谢蓉婷想到儿子，眉宇间舒展开来，往事与忧思皆被抛开，只有淡淡的安宁与幸福，伴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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