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这一场论辩还没有进一步演进成旷古难题。
荀子的本意只是想看看墨柒口中的【宿命】有着怎样的交织。
但他来到咸阳宫，他无法理解嬴荷华的恳求。
嬴荷华为什么会对墨柒讲述的关于吕不韦的过去而感到惊恐？
吕不韦召集门客修着《吕氏春秋》本没有什么，他在里面让人写上一些星算术数，他还把这些术士算到的秦国不足三十年命数也写在了里头。
墨柒说罢。
她久久注视着案上这一卷尘封的木盒，她问，“韩非先生也曾看过此卷吗？”
墨柒点头。
“王道之行当如此。”墨柒摆摆手，望向嬴荷华，“公主要知道，此书被禁，对一些人来说是一种仁慈。”
“先生，你愿不愿意相信，未来会比过去好？”
荀子不明白她说的过去是什么。
春秋战国？夏商周三代？还是《史记》上凿下的残篇。
诸子争鸣，已是昨日。
说着，绯红的影子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嬴荷华不顾朝臣非议，她从内殿越过李斯，越过周青臣，从李贤身侧一晃而过。
“您怎么来了，您说过不再下山的？”她低声续言，“我决不食言，东巡之议定下后，我会呈给父皇禀明此事。您若亲自来说可能会遇到麻烦。现在时机不太好。”
荀子笑着摇头。
潮湿的雨水让荀子连咳数声。
许栀既看不懂荀子的表情，也不解司空马。
“皇帝陛下召荀况、司空马觐见。”
不用赵高想办法，蒙毅发觉不妥，叫嬴荷华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
“是父皇要你来？”
“是。”
他走得还是很快，她跟在他身后，途径四人合抱大柱，她快速上前，思量道，“蒙毅，你知不知道父皇到底怎么想的？李斯既为相，怎么又会让淳于越在今日有发言权？”
蒙毅不知她真不知，还是装不懂。
“公主多次为六国之人说情，难道心中没个数？”
许栀一顿，她下手狠到让她自己都害怕。杀人这种事，她亲手做过两次。设计田儋，安抚魏咎，这都是她为了秦国必要的手段。
“对宁顽不化之人，我绝对没有仁慈心软之说，怎么谈得上多次。”
蒙毅想起李斯提及的那一句话‘人伦教化’，想起李贤这些年眼底隐晦的暗色，他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头疼。
“当真一个也没有？”他问出口就当即后悔。
偌大的章台宫，黑砖地墙，中殿与上殿之间的水流哗哗响动，蒙毅的眼睛被灯火析出一层琥珀般的棕，宛若天上星辰。
她正欲说，他却抬手。
“算了，与我无关。”他转过身去，侧脸低声说，“圣心难测，公主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触犯逆鳞。否则，赵高所言不是假话。”
她听着殿外大雨淅淅沥沥的声响，耳边是大臣们衣袍摩擦的微动。
淳于越等博士拱手对荀子行长者礼，然后顺理成章，口若悬河地要他立即站队。
司空马表情一直不顺畅，他自进殿开始就一直盯着李贤，这一说起话，他大步迈出。
殿上嘈杂，乱糟糟的，众人虽不敢大动，但也很没秩序，鲜少有这种局面出现。
李贤袖子被他这个阿叔重重一拽。
他总算知道这辈子，司空马没有撸起袖子去打那些博士官，打的是谁了。
“你要想遂了小公主的意，又不与你爹对立，你就得听老人言。”
司空马打哪不好，偏就一拳揍在他腹侧。
李贤当即一怔，腹伤如烙铁般灼烧，冷汗顺着黼黻纹渗进中衣。
而司空马要在嬴政眼睛底下，被秦兵拖出去之前完成这个表演，他哪顾得上李贤的反应，兀自高声叫道：“你欺我瞒我！当年稷下学宫的引凭全是假的！”
司空马向来演技过人，在山东待久了更是把身体养得极好，这一动手，自然没个轻重。
李贤该庆幸自己荣登卿僚，黧黑官袍，血色漫开也看不清。
然而汹涌的血大量从他伤口处崩开，教他退出半步。
司空马觉得他这小贤侄演技也算上佳，要不是他见过李贤背地里爱搞暗杀，亲自动手那种，他真能从他当下这种冒冷汗的脸色之中，将他认作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
老儒生癫狂的模样让执戟郎们迟疑了半步，正是这刹那，他又将拳头砸过去。
“先生！“清泠女声如寒泉破冰。蒙毅来不及阻拦，绯色已掠过。
红色的影子一晃，下一秒，她挡在了李贤前面。
“司空先生，章台宫大殿，不得随意动手。”她沉声。
司空马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周围那么多朝臣静静看着……
她以为司空马是真生气多年前的那件事，是她让李贤找机会让司空马去齐国。
她开始编理由，“若说引凭，我记得当年李丞相倒是真写过，不过被我贪玩带回了宫中，后来在古霞口不慎遗失了。李大人也不算骗你。拜师嘛，要看机缘巧合。后来你也如愿，怎么能说欺瞒？”
她知道战国士人辩论水平一流。
但司空马没有与她争论，颔首，“公主说得是，臣思虑不周。”
然而这些官员就不一样了。他们多数是和李贤一样从地方郡中来咸阳述职，不知道长乐宫发生了什么，也对张耳之死云里雾里。
他们面面相觑，只知道一向名声在外的法家强硬派，居然被一个儒生在大殿上打得后退……传出去都丢人。
公主突然轻笑，腰间组佩叮咚作响，“若是往日，先生早就被带下去了。奈何李大人恪守法度，尊长敬师，这才不与先生追究。”
她转身时的裙摆拂过李贤，不着痕迹抹去一滴将坠在地的血珠。
众人恍然大悟。
李贤只有站在章台宫的时候，脑子最清醒。
李贤不觉得许栀是因为关注到他的伤，维护他的自尊而帮他。
他身上的伤是刀伤，去廷尉处一查，就容易漏馅，而依据常理，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杀不死张耳。
他所藏谋略太多，背负旧事太久，只要他到了权力最集中之地，往日崎岖就会无限度扩张在他的思维习惯。
他容易将人想到最坏的地步。
即便是许栀。
一旦他接触阳光时间过少，等待黑暗一寸寸侵蚀。
他就会立即恍然大悟，原来他爱她果决狠厉，而不是渴望真诚与善良。
他要觉得痛，觉得热闹，身处混乱，看到算计，才会朝气蓬勃。
嬴政目视他们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却大多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尤其是李斯，他几乎能预判李斯的反驳。
这种预判带给他的是顺从与信服，但嬴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今日荀子突然从灞桥宫一路来了章台宫，出于他今日隐忍不发的女儿。
嬴政有些意识到一直以为掌握在他手中的荷华，也是那一个旁观者。
水声安静。
李斯后退一步，给了他的老师尊重。
在场的所有朝臣，默契的给了荀子缓慢说话时间。
而如李斯所料，荀子让李斯彻底哑口。
他的老师荀子，是嬴荷华的救兵。
“公主贞德，效文王之化以昭周鼎；守静含章，循姜嫄之范而隆秦祚。今陛下欲东巡岱宗，播威德于海内，非使公主乘鸾仪、佩琮璧，行古圣‘观风问俗’之道，何以明礼乐刑政，其极一也’之训？”
众人一顿，嬴政大笑，他们才陡然反应过来，李斯的老师荀子站的是儒家一边。
众臣这下对方才萌生的儒法之论全然顾不得了，只跪地拜道：皇帝陛下万岁，大秦万年无期。
——
嬴政望着雨幕，想起嬴荷华在朝会上的反应。他沉声，“丞相阻荷华与朕东巡，莫非因驰道工期延误？”
赵高大气不敢出。
“朕命你所督正是琅琊段。“
赵高趋前跪拜，“陛下明鉴。”“近来雨期频繁，臣闻胶东盐商近日献东海鲛人油，涂于驰道可御潮防蚀。若遣匠人试之……“
“中车府令倒是耳目通达。”
嬴荷华截住话头，绯红掠过赵高身侧时，他嗅到一缕甘松香混着竹简陈墨的气息，“这鲛人油价比千金，赵大人是要掏空少府库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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