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东暖阁里，烛火燃到了尽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最终熄灭。一缕灰白的晨光从高窗的缝隙顽强地钻了进来，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映亮了宁楚克额头上几颗鼓胀得发亮的痘疹。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发出模糊的呓语：“栗子……糕……要……”
这细弱的声响像羽毛一样拂过筱悠紧绷的神经。她立刻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没有丝毫睡意。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那灼人的高热已经退下去不少，掌心下是温热的汗意。她松了口气，又侧身去看弘晖。男孩睡得沉些，呼吸均匀悠长，脸上密布的红疹虽然看着吓人，但颜色已从猩红转为暗红，边缘也不再那么肿胀。
“痒……”宁楚克又哼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往脖子上抓去。
“不能抓，宁儿乖。”筱悠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异常温柔坚定。她迅速拿过旁边温着的药水盆，浸湿一块最柔软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发疹的部位，轻轻擦拭女儿汗湿的脖颈和手臂。温凉的药水带着淡淡的草药气息，似乎稍稍缓解了那钻心的痒意，宁楚克紧蹙的小眉头松开了一点，不再乱动。
帘子被轻轻掀开，佟佳贵妃扶着嬷嬷的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亮了许多。
“老四媳妇，又是一夜没合眼？”贵妃看着筱悠苍白憔悴的脸，心疼地叹气，目光随即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瞧着气色好多了！宁儿这丫头，梦里还惦记着吃呢。”
筱悠起身行礼，声音平静：“谢额娘挂心。烧退了，疹子也在收，是见好了。”她拿起小银勺，舀了点温水，轻轻润湿宁楚克干裂的嘴唇。
贵妃坐到床边，细细端详着孙女的小脸，又伸手探了探弘晖的额头，长长舒了口气：“阿弥陀佛，真是老天开眼！张院判早间来请脉也说了，凶险算是熬过去了，接下来就是仔细将养，千万不能留疤。”她转向筱悠，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多亏了你啊，老四媳妇！要不是你那祖传的法子……”
“是孩子们命大，有皇阿玛和额娘洪福庇佑。”筱悠打断贵妃的话，语气谦逊却不容置疑地将功劳推了回去。她放下银勺，拿起温度正好的药碗，准备喂宁楚克。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梁九功那独有的、带着一丝尖利的通禀声：“皇上驾到！”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佟佳贵妃慌忙起身，筱悠也放下药碗，迅速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门帘被高高打起，康熙一身常服，带着一身晨间的清冷气息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梁九功。
“臣妾（儿臣）恭请皇上（皇阿玛）圣安。”贵妃和筱悠齐齐行礼。
康熙的目光越过她们，直直落在床榻上的两个孩子身上。他几步走到床边，俯下身，目光如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弘晖和宁楚克的脸，又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背碰了碰宁楚克的额头和脸颊。
“烧退了？”康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难以置信。他看看弘晖，又看看宁楚克，目光在两个孩子脸上那些虽然黯淡却依旧明显的痘疹上停留许久，最后才缓缓转向筱悠。
筱悠垂着眼帘，恭敬回话：“回皇阿玛，托皇阿玛洪福，高热已退，脉象平稳，痘毒正在外透，太医说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小心护理，待其结痂脱落。”
康熙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筱悠一眼。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他当然知道痘症发于稚龄是何等凶险，九死一生绝非虚言。可眼前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宁楚克，前几日还高热昏迷、气息奄奄，如今竟已能安稳睡着，连烧都退了！这祖传秘方的效果，未免太过神速，神速得令人心惊。
“老四媳妇，”康熙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辛苦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筱悠熬得通红的眼和毫无血色的唇，“你这法子，确实立竿见影。张院判跟朕说，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痘症能好得如此之快。不知是何等奇方？”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佟佳贵妃紧张地攥紧了帕子。筱悠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她微微屈膝，声音清晰而平稳：
“回皇阿玛，此方确是乌拉那拉氏一族秘传，乃先祖于关外行医时，偶遇一隐居的杏林圣手所得，专治小儿急热惊风、痘疹恶症。方中主药需选用特定年份、特定地域生长的几味药材，炮制手法也极为繁复特殊。此次入宫仓促，儿臣只带了少许成药，幸而药性尚存，方得护住晖儿宁儿心脉，助其托毒外出。”她避开了药方的具体内容，只强调了药材的独特性和炮制的复杂性，将奇效归因于祖传秘药的珍贵和神秘。
康熙沉默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暖阁里静得只剩下两个孩子细微的呼吸声。片刻，他才嗯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或许，是眼下孩子们的好转让他暂时压下了疑虑。
“既是秘方，便好生保管。”康熙的声音缓和了些许，“此番你立了大功。待孩子们痊愈，朕自有重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孩子身上，带着真切的慈爱和一丝如释重负，“好生照料着。缺什么药材，只管问太医院要，内务府也会全力配合。”他最后看了筱悠一眼，眼神复杂难辨，转身对贵妃道：“你也别熬坏了身子，孩子们既已好转，让奴才们多上心。”
“是，臣妾明白。”贵妃连忙应声。
康熙没再多言，带着梁九功离开了暖阁，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沉重。
直到脚步声远去，佟佳贵妃才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皇上那眼神……老四媳妇，你应对得好。”她看向筱悠的目光充满了钦佩。
筱悠只是淡淡一笑，重新端起药碗：“额娘过誉了。孩子们平安就好。”她用小银勺舀起药汁，吹凉，专注地喂向宁楚克微张的小嘴。
京郊，通惠河下游。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流不息，两岸是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芦苇荡，在深秋的寒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呜咽声。一艘破旧的乌篷船半掩在靠近北岸的芦苇丛深处，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船舱里逼仄昏暗，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味道。赵全禄蜷缩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渔网里，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身上那件半旧的库掌官服早已换成了破烂的粗布短打，脸上抹着污泥，但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亮得吓人。他旁边，他的亲叔叔赵福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老脸煞白，死死抱着一个瘪瘪的蓝布包袱，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叔……叔啊，”赵全禄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咱……咱真能逃出去吗？八爷……八爷不是说安排好了船，送咱们去南边吗？这都等了一天一夜了……”
赵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和绝望，他狠狠瞪了侄子一眼，声音嘶哑地低吼：“闭嘴！小声点！八爷，八爷自有安排！你想把追兵引来吗？”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也沉到了谷底。约定的接应船只迟迟不见踪影，风声却越来越紧，连这荒僻的芦苇荡都让他觉得处处是眼睛。
就在这时，哗啦！哗啦！几处看似平静的芦苇丛猛地被分开！数道迅捷如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踏着浅水，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扑向那艘乌篷船！他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呼喝，只有冰冷的刀锋在熹微晨光下反射出的凛冽寒芒！
“啊！”赵全禄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连滚爬爬想往船尾钻。赵福则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手里的包袱滚落，散出几块可怜的碎银子。
为首的黑衣人动作最快，一个箭步跃上船头，沉重的皂靴踏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也不看吓瘫的赵福，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精准地一把扣住赵全禄的后颈，将他像拎小鸡一样从渔网堆里提了出来！
“饶命！大爷饶命啊！”赵全禄涕泪横流，裤裆瞬间湿了一片，腥臊味弥漫开来。
黑衣人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用刀柄重重砸在赵全禄的颈侧。尖叫声戛然而止，赵全禄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另一名黑衣人上前，利索地用浸了水的麻绳将他捆了个结实，又用破布塞住了嘴。
瘫在地上的赵福也被如法炮制，捆成了粽子。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从人影暴起到两人被制伏，不过几个呼吸间。冰冷的河水溅湿了黑衣人的裤腿，他们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昏迷的赵全禄叔侄丢在船板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茫茫的芦苇荡。
为首的黑衣人对着河岸方向，打了一个手势。岸边不远处，胤禛勒马立于一处土丘之上。他一身藏青色劲装，外罩玄色披风，晨风卷起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日奔波追查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冷硬交织在一起，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那双眼睛，比脚下的河水更幽深冰冷，死死盯着那艘被控制住的破船，仿佛要穿透船板，看到那两个害他儿女几乎丧命的畜牲！
苏培盛牵马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冻结空气的杀意。
一名暗卫统领踏着湿滑的河泥，快步奔上土丘，在胤禛马前单膝跪下，声音低沉：“主子，人拿到了。赵全禄，赵福，都在船上，搜过身，没有武器。”
胤禛的目光终于从那艘船上移开，缓缓落到跪地的统领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回去。分开押，看紧了。别让他们死了。”
“嗻！”统领凛然应命，起身迅速退下。
胤禛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没有再看那芦苇荡一眼，仿佛那里已无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回城。”两个字，简洁，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马蹄踏碎河岸的薄霜，扬起细碎的尘土，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通往京城的官道尽头。只剩下那艘破旧的乌篷船，在冰冷的河水中无助地摇晃，船板上躺着两个昏迷的人形，如同被命运抛弃的破布口袋。枯黄的芦苇在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所有不为人知的痕迹。
承乾宫东暖阁内，筱悠刚喂宁楚克喝完最后一口药。她拿起帕子，轻轻擦去女儿嘴角的药渍。
就在她指尖触及帕子的瞬间，腕间的翡翠玉镯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稍纵即逝。只有她能感知到的意念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极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信息碎片，直接烙印在她的识海：人，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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