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筱悠则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快请进来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伸手替胤禛理了理因抱孩子而微有褶皱的袍袖下摆。
几乎是话音刚落，瑶清那带着笑意的清亮嗓音就传了进来：“哟！好热闹！老远就听见我们宁儿在笑了！”话音未落，人已风风火火地掀帘进来，一身海棠红的旗装衬得她明艳照人，身后跟着同样笑吟吟的胤禟，手里还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九叔！九婶婶！”宁楚克眼睛瞬间亮了，立刻从弘晖身边爬起来，小跑着迎上去，额角那只金蝴蝶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
瑶清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小丫头，熟稔地避开她的额头将她抱了个满怀，上下打量着：“快让婶婶瞧瞧！哎哟，这小脸儿，戴着金蝴蝶更水灵了！像画上的小仙女儿！”她故意夸张地赞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赤金蝶翼，“瞧瞧，婶婶没骗你吧？是不是最大最亮的？”
“嗯！最大最亮的！”宁楚克用力点头，小脸上全是满足，之前的委屈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胤禟也笑着走上前，将食盒递给旁边的青黛：“喏，刚出炉的枣泥山药糕，还有宫里新贡的蜜饯，给小家伙们甜甜嘴。”他目光扫过暖炕上几个排排坐、眼巴巴望着食盒的小脑袋，最后落在弘晖身上，带着几分长辈的赞许，“晖哥儿瞧着精神头足多了！像个大小伙子了！方才在宫里还担心你们呢。”
弘晖规规矩矩地行礼：“谢九叔九婶挂念，侄儿和妹妹都好多了。”小少年努力挺直腰板，脸上带着被夸奖后的赧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行了，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筱悠招呼着，示意丫鬟添座奉茶。
瑶清抱着宁楚克在暖炕边坐下，胤禟则和胤禛走到窗边的小几旁坐下。胤禟看了一眼胤禛依旧沉凝的侧脸，端起茶盏，压低声音道：“四哥，宫里都处置完了？”
胤禛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圣心独断，雷霆雨露罢了。尘埃落定，无需再提。”他显然不欲在孩子们面前多谈朝堂血腥事，一句话便堵死了胤禟想深聊的意图。
胤禟立刻会意，讪讪地笑了笑，转开话题：“是是是，不提了。孩子们平安喜乐才是正经。”他目光转向暖炕那边，瑶清正被宁楚克和凑过去的弘时、弘昐围着，弘时踮着脚指着食盒：“九婶婶，糕糕！吃糕糕！”
瑶清被逗乐了，打开食盒，拿出还温热的枣泥山药糕分给孩子们。宁楚克拿了一块，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捧到弘晖面前：“哥哥吃。”
弘晖愣了一下，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心头一暖，接过来：“谢谢宁儿。”
“哥哥辛苦。”宁楚克小声补充了一句，又跑回去拿了一块，这才小口小口吃起来。
弘昀和弘历也各自分到了糕点，弘历太小，拿着就往嘴里塞，糊了一脸。弘昀则安静地坐在奶嬷嬷怀里，小口吃着。
瑶清看着这一幕，对筱悠笑道：“瞧瞧我们宁儿，多懂事！知道哥哥今日辛苦，先给哥哥吃。”她摸了摸宁楚克的小脑袋，“这金蝴蝶戴着真提气色，新肉长得多好，粉粉嫩嫩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筱悠含笑点头：“是，多亏了你费心，这蝴蝶送得及时，解了孩子的心结。”
“跟我还客气什么！”瑶清摆摆手，又想起什么，凑近筱悠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对了，那祛疤嫩肤的珍珠玫瑰膏，明儿就差人给你送来。等新肉彻底长结实了，睡前薄薄涂一层，保管一点印子都留不下！”
“好，有劳了。”筱悠真心道谢。
这边女眷们说着体己话，窗边小几旁，胤禟见四哥实在无意多谈，也只好捡些闲话：“四哥府上这几个小的，可真够热闹的。还是晖哥儿稳重，小小年纪就有担当，方才听说把弟弟妹妹们管得服服帖帖的？”他这话带着点调侃，想缓和气氛。
胤禛的目光掠过暖炕上正努力板着小脸、试图让弘时吃东西别掉渣的弘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尚需磨练。”他只吐出四个字。
胤禟碰了个软钉子，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喝了口茶。他目光扫过正安静吃点心的弘昀，小家伙似乎感受到视线，抬头看了胤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脸没什么表情，竟有几分像他阿玛。胤禟忍不住乐了，指着弘昀对胤禛道：“四哥，你瞧弘昀这小模样，板着脸的样子，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
胤禛闻言，目光落在弘昀身上。小家伙正小口咬着糕点，腮帮子微微鼓起，察觉到父亲的目光，他抬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过来，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胤禛心头莫名软了一下，面上却依旧绷着，只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时，弘历手里的糕点吃完了，他看看空着的小手，又看看旁边弘昐手里还有大半块，小嘴一瘪，伸出小胖手就去抓。弘昐立刻警惕地护住：“我的！不给！”
眼看又要起纷争，弘晖眼疾手快，一把将弘历抱开，又把自己手里没吃完的半块糕点塞到他小手里：“弘历乖，吃哥哥的。”弘历得了吃的，立刻忘了抢，开心地啃起来。弘昐见状，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的。
瑶清看得直笑：“晖哥儿真是个好哥哥！比我们家那两个只会抢的臭小子强多了！”
筱悠看着长子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弟弟们的小摩擦，心头也是欣慰。她看向胤禛，胤禛也正看着弘晖，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份无声的肯定。
天色渐暗，暖阁里点起了灯。孩子们玩闹了一天，又吃了点心，此刻都有些蔫蔫的。宁楚克靠在筱悠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蜜饯。弘晖也显出了疲态，强撑着精神看着弟弟们。
瑶清见状，拉着胤禟起身：“行了，看也看过了，孩子们都乏了，我们也该回了，不打扰他们歇息。”
筱悠和胤禛起身相送。胤禟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胤禛低声道：“四哥，肃州那边递过来的东西，我那边也收到了，已让人誊抄了一份，回头给你送来？”
胤禛眸光微凝，点了点头：“嗯。”
送走了胤禟夫妇，暖阁里彻底安静下来。奶嬷嬷们轻手轻脚地抱起已经睡眼朦胧的弘昐、弘时、弘昀和弘历，送回各自的屋子。宁楚克也在筱悠怀里沉沉睡去，小嘴微张，额角的金蝴蝶在烛光下静静栖息。
弘晖揉了揉眼睛，强撑着走到筱悠面前：“额娘，妹妹睡了，我也去睡了？”
筱悠看着他困倦的小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去吧，晖儿今日做得很好，辛苦了。”
“不辛苦。”弘晖摇摇头，小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又看向胤禛，“阿玛，儿子告退。”
“嗯，去吧。”胤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看着弘晖小小的身影跟着奶嬷嬷消失在门帘后，暖阁里只剩下胤禛、筱悠和怀中熟睡的宁楚克。烛火跳跃，映照着夫妻二人沉静的侧影。
“都安置好了？”胤禛走到筱悠身边，低头看着女儿安详的睡颜，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她额角新生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肌肤边缘。
“嗯。”筱悠轻声应道，将宁楚克小心地放到暖炕上铺好的被褥里，仔细掖好被角。那赤金蝴蝶在枕边微微闪光。
胤禛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如耳语：“西山庄子递了消息，张院判臂上种痘之处，痘浆已收，结痂脱落。他精神恢复了大半，脉象平稳有力。那吸粉一途引动的牛痘之象，也已平稳度过，除却臂上几处浅淡印记，再无大碍。”
筱悠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替女儿理好鬓角的碎发。她抬起头，看向胤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根基已定，只待东风。”
“东风……”胤禛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随即又被深沉的疲惫覆盖。他缓缓在筱悠身边的炕沿坐下，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宽厚而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覆在了筱悠放在膝上的手上。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也传递着无声的疲惫与依赖。连日来的筹谋、殿上的雷霆、归家后片刻的安宁与喧嚣，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化为掌心的温度。
筱悠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任他握着。暖阁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宁楚克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窗外，深秋的夜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许久，胤禛才低低地、带着浓重倦意地吐出一句：“明日让张院判拟个详细的章程上来。”他似乎在陈述，又似乎在自语。
“好。”筱悠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她反手，指尖轻轻回握了一下他温热的手掌。
夜，更深了。府邸各处都熄了灯火，只余下巡夜灯笼在廊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暖阁里的烛火也渐渐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灯芯挣扎着，爆出几星微弱的火花，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满室清冷的月光。胤禛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筱悠靠在他身侧，两人交握的手在黑暗中传递着无声的暖流和力量，守护着身旁孩子恬静的睡梦，也等待着即将破晓的、充满未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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