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承尘高窗的雕花缝隙，在暖阁光洁的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斑。筱悠在枕上蹙着眉睁开眼，熟悉的沉滞烦恶感又涌了上来，比前几日更甚。她撑起身子，喉间一阵翻涌，忍不住侧身对着床边的盂盆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酸水。
“福晋！”守在外间的刘嬷嬷立刻闻声进来，熟练地递上温水和干净的帕子，脸上满是心疼，“这晨起的反应越发重了，可要再请张院判过来瞧瞧？”
筱悠用温水漱了口，压下喉间的灼烧感，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呕后的微哑：“不必了，院判说过，月份渐长，反应重些也是常事，过了这阵子就好。”她靠在床头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三个小生命无声的宣告。
刘嬷嬷扶着她起身，伺候着净面梳头，动作越发轻柔小心。刚梳好一个简单稳重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碧玉簪子，青黛便捧着一个泥金帖子轻步进来。
“福晋，毓庆宫刚送来的帖子，太子妃娘娘请您过府赏梅。”青黛将帖子呈上。
筱悠接过帖子，泥金笺上簪花小楷秀丽端庄，邀她午后过毓庆宫品茶赏梅，并特意提及新得了上好的蜜渍金桔，请她尝尝开胃。落款是太子妃石氏。
“赏梅？”刘嬷嬷眉头微蹙，带着担忧，“福晋，您这身子，外头天寒地冻的，毓庆宫人来人往，万一冲撞了……”
筱悠指尖拂过帖子温润的纸张，琉璃般的眸子清亮沉静。太子妃此时相邀，绝非单纯赏梅。她怀三胎的消息虽未明旨宣告，但乾清宫家宴上的暗示和毓庆宫特意提及的蜜渍金桔，已然心照不宣。这帖子，是示好，是拉拢，更是太子一系在西北风云再起之时，对雍郡王府释放的明确信号。
“太子妃娘娘盛情，岂能推却？”筱悠声音平稳，将帖子递给刘嬷嬷，“更衣吧。穿那身香色妆花缎的，厚实些。”
刘嬷嬷见她主意已定，不敢再劝，连忙应声去准备。
用早膳时，那股烦恶感依旧纠缠不休。筱悠勉强用了小半碗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又拈起一颗皇上新赐的蜜渍金桔含在口中，酸甜的滋味稍稍压下了喉间的不适。刚放下筷子，门帘被掀开，宁楚克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绣缠枝莲纹小袄，由崔嬷嬷领着走了进来。
“额娘安。”宁楚克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肩平背直，双手交叠的位置分毫不差，声音清脆悦耳。额角那只赤金红宝的蝴蝶随着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映着晨光，更显华贵。
筱悠眼中露出赞许的笑意：“宁儿今日这礼行得极好。”
宁楚克小脸上努力绷着沉稳，但听到夸奖，眼睛还是亮了几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谢额娘夸奖。崔嬷嬷说，行止坐卧皆要法度，宁儿记着呢。”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筱悠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额娘，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额娘没事。”筱悠对她温柔地笑笑，伸手替她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角，“宁儿跟着嬷嬷用心学，额娘就高兴。”
崔嬷嬷肃立一旁，刻板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格格天资聪颖，记性尤佳，如今已渐入佳境。只是心性还需再磨一磨，遇事易浮于表面。”
“嬷嬷教导有方。”筱悠温声道，“循序渐进便好。”
正说着，弘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小脸上带着一夜未消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玛，额娘。”他规规矩矩行礼，目光扫过屋内的宁楚克和崔嬷嬷，落在筱悠身上，“儿子已将昨日南苑庄子的处置意见写好了，请阿玛过目。”他双手将纸捧向刚走进暖阁的胤禛。
胤禛一身石青色常服，刚从书房处理完紧急公文过来。他接过那几张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弘晖略显稚嫩却条理清晰的笔迹，对虚报田亩庄头的惩处建议（罚没半年月钱，降为副庄头察看）、对疏于看管粮损的处置（扣罚相关管事三月工钱）、对采买吃回扣的应对（重新核定采买流程，设专人核价）。虽显稚嫩，却已初具章法，抓住了惩前毖后的核心。
“嗯。”胤禛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将纸递还给弘晖，“处置尚可，稍显宽纵。然念其初犯且认错及时，便依你所拟。去前院交给苏培盛，让他按此执行。”
弘晖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光彩，小脸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用力点头：“是！儿子明白！”他接过纸，又向筱悠行了礼，这才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小小的背影带着初尝权柄滋味的兴奋与责任。
“这孩子，心思越发重了，也肯用功。”筱悠看着长子的背影，对胤禛轻声道。
“该学着担事了。”胤禛在她身旁的炕沿坐下，端起苏培盛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脸色还是不好。毓庆宫的帖子，若不想去，推了便是。”
“太子妃特意提及了蜜渍金桔，盛情难却。”筱悠微微一笑，语气从容，“况且，只是赏梅品茶，无妨的。”
胤禛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劝阻，只沉声道：“让刘嬷嬷多带几个人跟着，早些回来。”他顿了顿，补充道，“老九和老十那边递了信儿，散播流言那两个源头已被牢牢捏在手里，随时可以拿下。水月庵那边，苏培盛盯得更紧了，进出年府的姑子和那婆子，翻不出浪花。”
“好。”筱悠点头，心头安定。有他在外运筹帷幄，这京城的暗涌便翻不了天。
午后，雍郡王府的马车驶入毓庆宫侧门。刘嬷嬷和青黛小心地扶着筱悠下车。深冬的寒风凛冽，庭院中几株老梅却开得正盛，虬枝铁干上缀满点点红白相间的花朵，冷香浮动。
太子妃石氏已亲自迎至廊下。她一身明黄色常服，外罩银狐皮斗篷，气度雍容华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四弟妹可来了！这大冷天的，难为你走这一趟，快进来暖暖身子！”
“弟媳给太子妃请安。”筱悠依礼福身，动作沉稳。
“快免礼！”太子妃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目光在她依旧纤细的腰身上飞快掠过，笑意更深，“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知道你近日身子重，胃口也弱，特意备了清淡的点心和热热的牛乳茶，还有这新得的蜜渍金桔，你尝尝可还合口？”
暖阁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熏着清雅的梅香。太子妃引着筱悠在铺了厚厚锦褥的暖炕上坐了，宫人们立刻奉上热茶点心。几案上果然摆着一碟晶莹剔透的蜜渍金桔，旁边还有几样精致的江南细点。
“多谢娘娘挂念。”筱悠温声道谢，依言拈起一颗蜜渍金桔，小口尝了，酸甜清爽，果然压下了些微不适，“清甜爽口，极好。”
太子妃满意地笑了，自己也拈了一颗：“皇阿玛尝着也说好，想着你或许能用些，特意多赐了些给毓庆宫。”她顿了顿，端起粉彩茶盏，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带着深意看向筱悠，“说来，皇阿玛近来可时常念叨着老四。西北那摊子事，千头万绪，又是军务又是粮草，桩桩件件都离不得他。前儿在乾清宫，皇阿玛还同太子爷说，诸皇子中，论沉稳干练、心系社稷，当属老四为最。如今又喜得孩子，真真是双喜临门，福泽深厚。”
筱悠静静听着，琉璃般的眸子清亮沉静，捕捉着太子妃话语里的每一个信息，康熙的倚重、对胤禛的肯定，以及那孩子的明确暗示。她放下手中只咬了一小口的金桔，声音温和得体：“王爷只是尽人臣本分，当不得皇阿玛如此盛赞。西北之事，仰赖皇阿玛圣心独运，太子爷居中调度，王爷与十三弟、十四弟等在外奔波，方能有条不紊。弟媳只盼着一切顺遂，将士们早日凯旋，边陲得安。”
太子妃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位四弟妹，年纪虽轻，气度却沉静如水，应答滴水不漏，难怪能得皇阿玛青眼。
“弟妹说得是。”太子妃笑着颔首，“太子爷也常说，西北之事，老四是定海神针。有他在，有十三弟、十四弟这等忠勇兄弟襄助，年羹尧之流翻不起大浪。”她话锋一转，语气更显亲近，“你如今身子贵重，府里府外若有任何不便之处，只管遣人来毓庆宫说一声。十弟妹她们也常念叨着你，都说等你好些了，定要过府来看你。”
“多谢太子妃，也多谢十弟妹挂念。”筱悠微微欠身，“待身子爽利些，定当设宴请姐妹们过府一聚。”
两人又闲话了些京中时兴的绣样、养生的方子，气氛融洽。太子妃绝口不提西北具体军情，只围绕着胤禛的辛劳、康熙的期许以及府中添丁的喜气展开，言语间尽是亲近与支持之意。筱悠应对得体，不卑不亢，既承了这份情，又始终保持着雍郡王府福晋应有的沉静与分寸。
约莫一个时辰后，筱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倦色。太子妃极有眼色，立刻体贴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弟妹如今可经不得累。快回去好生歇着，养身子要紧。改日得闲了，我们再聚。”
“谢太子妃体恤，弟媳告退。”筱悠起身，在刘嬷嬷和青黛的搀扶下，依礼告退。
马车驶离毓庆宫，车厢内暖意融融。筱悠靠在软枕上，微微闭上眼。这一趟，看似赏梅闲叙，实则是太子一系在西北棋局落定前，对雍郡王府更加明确的靠拢与支持。康熙的态度，太子的立场，以及九阿哥、十阿哥的同盟，都在这看似平常的品茶赏梅中，传递得清晰无误。
回到雍郡王府时，已是日影西斜。刚踏入正院，便听见暖阁里传来宁楚克清脆又带着点小骄傲的声音：
“额娘您看！这是崔嬷嬷今日新教的万福礼，嬷嬷说宁儿做得尚可了！”小丫头努力绷着小脸，一丝不苟地屈膝、垂首、双手叠放，动作虽还有些稚嫩，但那份刻意的端正已颇为流畅。
筱悠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走过去轻轻捏了捏女儿因练习而微微泛红的小脸：“宁儿真厉害，学得又快又好。”
宁楚克得了夸奖，小脸再也绷不住，绽开灿烂的笑容，额角的金蝶随之熠熠生辉。
这时，胤禛高大的身影从书房方向大步走来，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冷峻，但看到暖阁内妻女安然的身影，那冷硬便悄然融化了几分。他走到筱悠身边，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扫过：“回来了？可还好？”
“还好。”筱悠温声道，“太子妃很是周到。”
胤禛微微颔首，没再多问，只道：“进去歇着。”他目光转向正努力维持着行礼姿势、偷偷抬眼瞄他的宁楚克，“礼行得不错，有长进。”
简单的肯定让宁楚克的小胸脯挺得更高了，脆生生应道：“谢阿玛！”
胤禛扶着筱悠走进暖阁。刚坐下，苏培盛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肃立。
胤禛端起热茶，声音低沉无波：“说。”
“主子，”苏培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谨慎的凝重，“肃州六百里加急密报。十四爷已抵达大营，正着手整饬营务。十三爷那边，顺着王庄头的线，已暗中拿下了三个仓场管事，正在连夜突审。不过……”他顿了顿，“年羹尧似有所察觉，其麾下参将岳钟琪昨日突然率一队亲兵离开大营，方向不明。肃州城内，年府旧部也频频异动，似在销毁一些账册文书。”
暖阁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筱悠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细腻瓷壁传来的暖意。胤禛端坐一旁，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唯有端着茶盏的指关节微微收紧，透出内敛的力道。
“岳钟琪离营？”胤禛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不带丝毫情绪，“方向不明？好一个方向不明！他年羹尧，这是想釜底抽薪，还是狗急跳墙？”他放下茶盏，指关节在光滑的案面上重重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告诉我们在肃州的人，岳钟琪的行踪，给爷盯死了！他年羹尧想销毁什么，就让他销！看看是他销得快，还是老十三查得快！至于那些异动的旧部，”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名单不是早有了吗？让老十三不必再等，凡有异动者，有一个算一个，直接拿下！以妨碍钦差清查粮务、形迹可疑为由，先关起来！本王倒要看看，肃州城的大牢，还装不装得下他年大将军的爪牙！”
“嗻！”苏培盛凛然应命，深深一躬，迅速退下。
暖阁内一时静极，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胤禛端起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似乎也压不下胸中翻腾的戾气。年羹尧的反扑，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直接。
筱悠放下茶盏，琉璃般的眸子清亮，看向他冷峻的侧脸：“年羹尧这是急了。岳钟琪是他心腹，此刻离营，所图非小。十三弟那边压力骤增。”
“老十三稳得住。”胤禛声音低沉笃定，“他既敢请缨，便有这份担当。肃州城内的魑魅魍魉，蹦跶不了多久。”他目光转向筱悠，那份冷硬悄然褪去，染上深沉的关切，“这些事自有我去应对。你今日劳神了，早些安置。”
“嗯。”筱悠轻轻应了一声，没再多言。她看着胤禛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石青色的袍角划过地面，带着深秋的寒意大步走向书房的方向。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西北的风沙，正裹挟着年羹尧困兽般的反扑，呼啸而来。而这座王府的暖阁里，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腹中悄然成长的生命，也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更激烈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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