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沉砸进书房凝滞的空气里。暮色透过高窗，将胤禛冷硬的侧脸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水米不进？”胤禛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那搭在紫檀木案沿上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千真万确！”胤禟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折扇也忘了摇，脸上那份玩世不恭彻底被忧急取代，“伺候的奴才说，自打关进去，就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人是眼看着就脱了形！四哥，这事儿太大了！万一真在里头……”他没敢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太子若绝食死在禁所，无论前因如何，都将是泼天巨浪！而曾被太子当众举荐的胤禛，必定首当其冲，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天下人的揣测与帝王的雷霆之怒！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更漏滴答，敲打着令人窒息的节奏。西北肃州大捷带来的短暂锐气，瞬间被这深宫之内猝然爆发的凶险所吞噬。
胤禛的目光越过胤禟焦灼的脸，投向窗外完全沉入黑暗的庭院。良久，他才缓缓起身，石青色的袍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沉冷。“知道了。”他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压在喉咙里。
胤禟愕然：“四哥？你就只是知道了？这事儿……”
“此事非同小可，”胤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非你我能妄议揣测。九弟，你的消息，本王领情。眼下，你即刻回府，闭门谢客。无论外面传出什么风声，只当没听见。管好你府里上下，不许有一字一句议论宫闱之事！更不许与任何人谈及你今日所闻！记住了吗？”他目光如电，直刺胤禟眼底。
那眼神里的威压和决断，让胤禟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收起了所有急躁。他猛地站直身体，脸上再无半分轻佻，肃然抱拳：“四哥放心！弟弟明白轻重！这就回去闭门，一个字也不会漏出去！”他知道，此刻的雍郡王府，乃至整个京城，都已被无形的风暴眼笼罩，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送走脚步匆匆的胤禟，书房门沉重地合拢。苏培盛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胤禛身侧，垂手肃立，等待命令。
“备马，进宫。”胤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主子？”苏培盛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惊愕。此刻进宫？去触万岁爷的霉头？
胤禛已大步走向门口，石青色的背影挺直如松，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去乾清宫。本王要面圣请旨，探视太子。”
乾清宫东暖阁的灯火，亮得有些刺眼。龙涎香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却压不住那股令人心悸的沉闷。康熙帝靠坐在明黄锦缎的炕靠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深重疲惫。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朱笔搁在一旁，笔尖的墨早已干涸。
梁九功垂手侍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还是一口不吃？”康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干涩。
梁九功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小心：“回万岁爷，奴才……奴才方才又遣人去问过，送进去的粥和参汤，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太子爷还是滴水未进。”他不敢抬头看康熙的脸色。
康熙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暖阁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许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沉的无力与难以言喻的痛楚：“由他去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禀，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启禀万岁爷，雍郡王求见。”
康熙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骤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直刺向殿门方向！老四？他来做什么？是来表忠？是来探风？还是他脑中瞬间闪过太子那句石破天惊的举荐！
“宣！”康熙的声音沉冷，听不出情绪。
沉重的殿门无声推开。胤禛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肩头带着夜露的微凉，步履沉稳地踏入这令人窒息的空间。他目不斜视，行至御前，依礼深深叩拜：“儿臣胤禛，恭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压在他低垂的头顶，许久没有叫起。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起来。”终于，康熙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审视，“这么晚了，何事？”
胤禛叩谢起身，垂手肃立，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回皇阿玛，儿臣听闻太子二哥自禁足毓庆宫，水米不进。儿臣忧心如焚！”他抬起眼，目光坦荡地迎向康熙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痛心，“儿臣斗胆，恳请皇阿玛恩准，允儿臣前往毓庆宫探视二哥！无论二哥因何郁结于心，儿臣身为手足兄弟，不能坐视其自毁至此！求皇阿玛开恩！”他再次撩袍，深深跪伏下去，额头重重触在金砖上。
暖阁内一片死寂。康熙的目光死死钉在胤禛伏地的身影上，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剖开，看清内里是真情还是假意。是为兄弟情？还是为洗脱嫌疑？抑或是别有用心？
时间仿佛凝固。梁九功屏住呼吸，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手足之情……”康熙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倒是有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胤禛挺直的背脊，最终落在他紧贴金砖的额头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准了。梁九功，你亲自带雍郡王过去。告诉毓庆宫的人，雍郡王奉朕口谕探视太子，不得阻拦。”
“嗻！”梁九功连忙躬身应命，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万岁爷竟然准了！
“谢皇阿玛恩典！”胤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再次叩首。
毓庆宫。
夜色浓重如墨，这座曾经象征着储君尊荣的宫阙，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陵墓。宫灯昏暗，映照着紧闭的殿门和廊下如泥塑木雕般肃立的侍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腐朽气息。
梁九功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内殿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一个形容枯槁的身影蜷缩在靠窗的炕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显得单薄脆弱，正是太子胤礽。
听到脚步声，胤礽缓缓转过头。几日不见，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出血痕。曾经那双温和清朗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当他看清来人是谁时，那死寂的眼底骤然掀起一丝剧烈的波澜，是惊愕，是不敢置信，随即化为一种尖锐的、带着自嘲的悲凉。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干涩沙哑的笑声，如同破败的风箱，“是你，老四，你来了，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笑话么？”声音微弱，却字字带着刻骨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梁九功无声地退到外间，轻轻带上了内殿的门。昏暗中，只剩下这对命运跌宕的兄弟。
胤禛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他看着炕上那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兄长，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悲愤猛地冲上顶门！眼前这人，是与他一同长大、曾被他真心敬仰过的太子二哥！是那个在尚书房会偷偷塞给他点心、会在围场教他骑射的兄长！更是那个将他猝然推上风口浪尖、几乎陷他于万劫不复的人！
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筹谋，在看清太子这濒死般的惨状时，瞬间被撕得粉碎！胤禛猛地一步跨到炕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俯视着胤礽，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声音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与痛心：“二哥！你糊涂！”
这声低吼，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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