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李三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他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抚过潮湿的泥土,眼睛却像猎鹰般扫视着劳工棚的每一个角落。
三十几个男人挤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棚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心。
“李三兄弟。”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那是老赵,五十多岁的矿工,左眼在三个月前被监工打瞎了,如今只剩一个凹陷的窟窿。“你的功夫,我们都见识过。那天你能徒手掰弯那根铁棍……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
棚子里一阵骚动。几个原本蜷缩在稻草堆上的男人直起了身子,昏黄的光线下,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
李三没有立即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木栅栏旁,手指轻轻触碰那些用粗糙树皮捆绑的横杆。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但每个看到他手指动作的人都能感觉到那双手蕴含的力量——指节宽大,布满老茧,手腕处的肌腱像绷紧的弓弦。
“这栅栏,”李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是用山枣木做的,比铁还硬。捆绑用的是浸过桐油的牛皮绳,水泡不烂,刀割不断。”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单凭我一个人,掰不开,也撞不断。”
一阵失望的叹息在棚中弥漫开来。老赵低下头,用仅剩的右手揉搓着残缺的左眼眶,那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大兄弟,”第一个说话的是大顺子,他比李三矮半头,但肩膀宽阔得像一扇门板,那是长年挑担磨出来的身板,“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俺们跟着你,哪怕拼不过,也要从鬼子身上咬块肉下来!”
大顺子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沉甸甸的。他说这话时,下巴微微前伸,脖子上的青筋隐约可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李三,没有丝毫游移。
紧接着,二狗剩也站到了大顺子身边。他比大顺子瘦削,颧骨高耸,嘴唇因为长期缺乏营养而干裂脱皮。“顺子哥说得对,”二狗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俺爹死在矿里,俺哥被拖出去再没回来。横竖是个死,但死之前,得让那些东洋畜生知道,咱们不是待宰的羊!”
二狗剩说话时,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那是长期压抑的仇恨找到出口时的炽热。
棚子里再次骚动起来,但这次不同——不再是绝望的叹息,而是低沉的附和和身体移动时稻草的簌簌声。有人从角落挪到了中间,有人挺直了佝偻的背,有人开始检查自己脚上破损的草鞋,仿佛在准备长途跋涉。
李三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他看到了恐惧,但也看到了决心;看到了虚弱,但也看到了不甘。他的视线最后落回大顺子和二狗剩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们真的不怕死?”李三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大顺子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踏得很重,扬起一小片灰尘。“怕!”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俺怕死得窝囊,怕死了也没人知道俺叫啥,怕俺娘等到头发全白了,也等不到儿子回家给她挑一缸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但身体站得笔直:“可比起这些,俺更怕明天天一亮,鬼子把咱们赶到坑边,‘砰砰’几枪,咱们就像麻袋一样倒下去,然后被土一埋,就像从没在这世上活过一样!”
说到最后几个字,大顺子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压低,仿佛怕被外面的看守听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宽大的手掌张开又握紧,像是在掐死无形的敌人。
二狗剩接过大顺子的话头,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大兄弟,你不知道,鬼子可能在明天就要动手了!昨天夜里,我听见两个看守聊天,说‘这些猪猡没用了’,说‘明天清理干净’。”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掉进热油里,棚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明天?!”“他们真要动手了?”“老天爷啊……”
恐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开始发抖,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茫然地望向虚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弟兄们,先不要着急……”李三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把快刀切断了混乱。他站在原地没动,但整个棚子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李三走到棚子中央,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了起来。“这里是我们所在的劳工棚,”他画了一个方形,“往东五十步,是看守的岗亭,常驻两人,每隔两小时换一次班。往西三十步,是武器库,但门口永远有守卫。往南,是铁丝网和高墙,墙上有探照灯。”
他的手指在地上移动,画出简单的布局图。所有人都围拢过来,蹲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李三的手指,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硬冲,我们活不过五分钟。”李三直白地说,“但如果我们用脑子——”他抬起头,目光如炬,“也许有一线生机。”
大顺子第一个响应:“你说,怎么做?俺这条命今天就交给你了!”他拍着胸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二狗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对,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三盯着地上自己画的简图,沉默了足足一分钟。这一分钟里,棚子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能听到夜风吹过铁丝网的呜咽声。
“我们需要制造混乱,”李三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是硬拼,而是制造足够大的混乱,让鬼子以为发生了暴动,把大部分守卫吸引到一个地方。然后,剩下的人从另一个方向突破。”
老赵皱起眉头:“可是怎么制造混乱?咱们手无寸铁,连根像样的棍子都没有。”
李三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今晚他第一次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我们有火。”他说,“棚子后面的厨房堆着柴火,还有两桶煤油,是给发电机用的。”
大顺子的眼睛亮了:“放火?”
“对,但不止是放火。”李三的手指在地上快速移动,“我们需要分成三组。第一组,去厨房点火,火要够大,要烧到鬼子的营房附近,逼他们全员出动救火。第二组,趁乱去武器库,能拿多少枪就拿多少,不要贪多。第三组,跟我去东墙,那里有个排水沟,铁丝网有个缺口,我前几天放风时发现的。”
“可是排水沟外面是悬崖啊!”一个年轻劳工忍不住插嘴。
“是悬崖,但不高,下面有条河。”李三说,“跳下去,顺流而下,也许能活。”
棚子里陷入了沉默。跳悬崖、渡河,这听起来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但比起明天被枪决,这至少是一线生机。
大顺子第一个打破沉默:“俺去点火组!俺在老家烧过窑,知道怎么让火烧得又快又旺!”
二狗剩紧接着说:“俺跟大兄弟去排水沟!俺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好!”
“我去武器库。”老赵颤巍巍地举起他仅剩的右手,“我老了,跑不动了,但我知道怎么用枪。民国二十六年,我打过鬼子,虽然只开过三枪,但至少知道枪怎么使。”
陆陆续续,更多的人表态了。有人因为会爬树,自愿去破坏探照灯的电线;有人因为眼神好,愿意担任了望;有人因为跑得快,主动要求当诱饵引开守卫。
计划在低声讨论中逐渐成形。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成功率可能不到十分之一,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当死亡已成定局时,任何一点微光都值得拼死追逐。
大顺子突然抓住李三的手臂,他的手劲很大,捏得李三的肌肉微微凹陷。“大兄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是……要是咱们失败了,你会后悔吗?后悔带着我们走上这条绝路?”
李三看着大顺子通红的眼睛,缓缓摇头。“我从被抓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在等这样一个夜晚。”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等一群不怕死的人,等一个可以拼死一搏的机会。我不后悔,死也不后悔。”
二狗剩在一旁重重点头,他的拳头握得那么紧,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渗出细细的血丝,但他浑然不觉。“俺也不后悔!俺爹临死前说,咱们中国人,膝盖可以弯,但脊梁不能断!俺今天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煤油灯的油快要烧尽了,火光开始摇曳不定,将棚子里的人影拉长又缩短,像是舞动的鬼魅。远处传来换岗的哨声,尖锐而刺耳,提醒着他们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李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还有一个时辰天亮,”他说,“我们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行动。”
人们各自找地方坐下,但没人真正能睡着。大顺子靠在墙边,眼睛盯着棚顶的裂缝,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二狗剩蜷缩在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是在重复李三说的路线:“东墙,排水沟,铁丝网缺口,跳下去,顺流而下……”
李三盘腿坐在门边,闭上眼睛,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已经入定。但仔细观察,能看到他的耳朵在轻微颤动,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个声响——守卫的脚步声、远处的狗吠、风吹过铁丝网的声音、甚至夜鸟掠过天空的振翅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终于,当时近四更,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来临,李三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几乎同时,棚子里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没有言语,没有告别。李三只是做了一个手势——手掌向下压,然后向东一挥。
大顺子深吸一口气,带着五个人悄悄挪向棚子后方,那里有一个被稻草掩盖的破洞,通往厨房方向。二狗剩和另外八个人聚到李三身边,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像是荒野中的狼群。
老赵和剩下的人留在原地,他们的任务是等火起后,制造最大的骚动,吸引注意力。
李三最后看了一眼这些即将同生共死的陌生人,点了点头,然后第一个弯下腰,钻出了棚子。
夜色如墨,黎明前的寒风刺骨。但这一刻,没有人感到寒冷,因为他们的血正在沸腾,他们的心正在燃烧。无论前方是生是死,是自由还是毁灭,他们终于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手握自己命运的人——哪怕这命运,只剩下最后一搏的权利。
黑暗中,一个个身影悄然散开,像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却又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天快亮了,而他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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