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敢那句“咱们不能仿造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雷，在虎爷的心里轰然炸响。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大哥从一开始，瞄准的就不是那几件昂贵的衣服本身。
他瞄准的，是这些昂贵商品背后，那片更加广阔，却无人踏足的蛮荒之地！
然而，这股滚烫的激情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被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浇得半凉。
虎爷的亢奋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具体的无力感。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件版型硬挺的牛仔夹克。
这一次，他不再是看客，而是用一个服装厂二把手的专业眼光，去审视它。
硬挺的面料，带着一种粗犷而均匀的斜纹，是他们厂里那些卡其布、的确良完全无法比拟的质感。
细密工整的缝线，针脚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带着一种工业化的精密美感。
最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衣服上那些泛着古铜色光泽的金属纽扣，上面还刻着一圈细小的英文字母。
他摩挲着那颗冰凉的金属扣，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眼前的现实压垮。
“大哥。”
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愁绪。
“这玩意儿……跟咱们做的袜子衬衫可不一样啊！”
“这面料，这版型，还有这针脚……咱们厂里那几台老掉牙的缝纫机，怕是连针都扎不透这布料。”
“还有这扣子，这拉链，咱们金华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这种东西来啊！”
虎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挫败。
“这……这根本做不出来啊！”
面对虎爷的焦虑，陈敢只是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他走上前，从虎爷手里拿过那件昂贵的夹克，看也没多看一眼，就随手丢回了床上。
“谁告诉你，咱们要做得一模一样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虎爷彻底懵了。
他的脑子像是被一根木棍狠狠搅了一下，完全跟不上陈敢的思路。
“做……做得不一样？”
虎爷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反驳道：“做得不一样，那谁会买啊？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咱们的脸往哪儿搁？”
仿造，就是要仿得越像越好，像到能以假乱真，那才叫本事。
做得不像，那不就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料吗？
陈敢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充满了技术难题的疑问。
他转过身，双眼直视着虎爷，问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虎子，我问你。”
陈敢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就抓住了虎爷全部的注意力。
“一件这样的真货，要一百多块外汇券，黑市上换成钱，小两百块。”
“你买得起吗？”
“整个金华，又有几个人买得起？”
虎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别说小两百，就是二十块钱买件衣服，都得是家里过年才能下得了的决心。
“好。”
陈敢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愈发深邃。
“那我再问你。”
“如果我卖给你一件衣服，样子有这件夹克的八分像，穿在身上，外人一眼看过去，也觉得你时髦得不得了。”
“但是，它不要一百多，甚至不要五十。”
“它只要二十块钱。”
陈敢盯着虎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买不买？”
“二十块？！”
这个巨大的价格差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虎爷的脑门上！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担忧和困惑，瞬间被砸得粉碎！
他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那个答案就像本能一样脱口而出。
“买！那他妈的肯定买啊！”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可……可这不还是骗人吗？挂着羊头卖狗肉？”
“不。”
陈敢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狐狸一般的狡黠光芒。
“这不是骗人，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什么叫假货？”
他循循善诱地解释道。
“把人家衣服上的牌子，原封不动地缝在咱们的衣服上，告诉别人这就是香港货，是外国货，那叫假货！是投机倒把！是犯法！”
“咱们不干那种没品又危险的事。”
他重新拿起那件牛仔夹克，摊在床上。
“咱们要学习它的版型，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款式，肩膀要宽，腰身要短，这样显得人精神。”
他的手指在夹克上划过。
“但是，你看这个口袋的形状，是方的，咱们可以把它改成圆的。”
“你看它用的是金属扣子，咱们没有，那就换成咱们厂里能找到的，最厚实最好看的树脂扣。”
“最关键的！”
陈敢点了点衣服上那个小小的布制标签。
“咱们不挂它的牌子，咱们给它起个咱们自己的名字！”
“叫什么？叫‘先锋夹克’！只要够响亮，够唬人！”
“到时候，咱们卖的，就不是什么仿冒的牛仔服。”
“而是咱们兰县前进服装厂，为了响应时代潮流，满足广大青年同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自主研发、设计、生产的全新产品！”
陈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整个计划最核心，也是最天才的一点：
“虎子，你记住，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别说咱们金华，就是放大到整个浙省，又有多少人真正见过牛仔裤，见过喇叭裤？”
“他们对时髦的认知，只来源于电影画报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来源于从大城市传回来的只言片语的传说！”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牛仔裤应该是什么面料！”
“不知道正品的纽扣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只要咱们的衣服，看起来是那个味儿，穿在身上能让他们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能满足他们对于时髦的全部想象！”
“那它，在他们眼里，就是时髦！就是好东西！”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做假货了。
这是在法律和市场的灰色地带里，精准地找到了一个无人涉足的巨大蓝海！
这是在利用信息不对称，为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个口袋里没钱，却又极度渴望新潮，渴望彰显个性的年轻人，创造一个他们消费得起的，全新的平价时尚帝国！
虎爷的脑子，被陈敢这番话彻底炸开了！
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被掀飞了！
他呆呆地看着床上那几件衣服，又抬头看了看陈敢。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滚，最后，全都化为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深的敬畏！
这哪里是在做生意？
这简直是在玩弄人心！是在解构规则！是在创造市场！
陈敢看着虎爷脸上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森然，声音也随之冷了下来，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些衣服，就是咱们的秘密武器。”
他指着床上的那堆模板，沉声道：“回去以后，你亲自盯着，找厂里手艺最好，嘴巴最严，最信得过的老师傅，把版型给我原原本本地拆解出来。”
“布料就用咱们能找到的，最厚实耐磨的帆布和劳动布替代。”
“然后，开辟一条独立的生产线，给我秘密生产！”
“记住！”
陈敢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虎爷，那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冰冷的杀气。
“这件事情，除了你我，还有参与的老师傅，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生产出来的衣服，一件都不许流出去，一件都不许卖！全部给我锁在仓库里！”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咱们就等！”
“等周国平那个老东西，把他从咱们手里抢走的那些供销社渠道，全部理顺！”
“等他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从此高枕无忧，可以躺着数钱的时候！”
“等他把他手里的全部资金，他能调动的所有资源，全都压在他那些老头衫、劳动布、的确良衬衫上的时候！”
陈敢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致的弧度。
“咱们再一口气，把这些新潮、时髦，又便宜得让他无法想象的衣服，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一夜之间，冲垮他的所有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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