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战鼓！居河镇在打仗！”他眉头紧锁，双腿猛地夹紧马腹，老马似也察觉到急迫，加快蹄步向前奔去。
半刻钟后，一片狼藉的田野出现在眼前 —— 田垄被踏平，庄稼被碾碎，远处的房屋轮廓在烟尘中若隐若现，旗帜在风中乱舞，人头攒动如蚁群。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呐喊、刀剑碰撞的铿锵声，已清晰得像在耳边炸开。战争果然在居河镇爆发了，交战的双方，显然是匈奴及他们的仆从与都护府的残兵。
竖爷来不及多想，抽出腰间铁剑，拍马直冲战场。
此刻，清晨的阳光本该温柔地洒在葡萄园上，大河的流水本该轻轻舔舐着河岸的卵石。可居河镇里，人群却像疯了的兽群般相互撕咬，浓稠的血水顺着街道的沟壑流淌，像条扭曲的红蛇，缓缓汇入大河。
镇外的空地上、镇内的街巷里，到处都是厮杀的身影。大多数是匈奴士兵和焉耆等仆从国的兵卒，少数是穿着残破汉军甲胄的士兵，还有些手持农具、菜刀的平民 —— 他们是居河镇的百姓。
不出所料，居河镇人坚定地站在了都护府这边。明知都护府已是败局已定，明知拿起武器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一个白发老汉举着锄头砸向匈奴兵的头盔，一个年轻女子抄起陶罐狠狠砸在敌人脸上，孩子们躲在门后，用石块掷向那些披发左衽的身影。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心中那点不愿熄灭的念想。
竖爷初入战场时，满心都是寻人，厮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骑着马在乱军中东躲西闪，偶尔遇上躲闪不开的匈奴士兵，才挥剑砍倒。不多时，便冲入镇子靠河的第二条街道。
街口处，几个汉兵正被二十多个匈奴人团团围住，刀光剑影中已显颓势，身旁躺着的同伴早已没了声息，眼看就要步上后尘。竖爷见状，当即翻身下马，铁剑出鞘如一道冷电，直冲入匈奴兵阵中。
匈奴人猝不及防，被他杀得阵脚大乱。竖爷剑势凌厉，左劈右刺间接连倒下数人，余下的匈奴兵刚想合围，那几个汉兵也趁机反扑。两下夹击，不消片刻，二十多个匈奴兵便悉数倒地。
幸存的汉兵中，有两个认得竖爷，忙上前来见礼。竖爷趁机问道：“李都护在何处？”
“都护大人在镇子西北边督战！”其中一人喘着气回禀。
竖爷点点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便往西北方向冲去。
居河镇比五十年前大了近一倍，街巷纵横如蛛网。他在混战的人群中左冲右突，剑锋劈开迎面而来的兵刃，马蹄踏过散落的尸身，足足行了一刻钟，才抵达镇子北侧。
远远地，一面绣着大大“李” 字的旗帜在街西头高高竖起，尽管旗面已被沙土染得发黄，边角也撕裂了好几处，却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周围挤满了人，厮杀声、呐喊声震耳欲聋，每一寸土地都浸在血水里。
竖爷望着那面旗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起初纵马而来，只为寻三恒，可此刻看着那面代表着都护府、代表着中原王朝的旗帜，看着旗下浴血奋战的汉兵，他那颗本想置身事外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罢了！”他低喝一声，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悸动。可街道早已被厮杀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马儿根本无法前行。竖爷索性翻身下马，紧握铁剑，一步步朝着旗帜的方向挤去。
身旁不断有刀枪刺来，他挥剑格挡，火星四溅；四周的匈奴兵、焉耆兵、车师兵……还有些说不清哪里的士兵蜂拥而上，他左劈右砍，剑锋所及，血花飞溅。
一刻多钟后，竖爷离那面“李”字旗已不足五丈。就在这时，旗旁北侧的屋檐上，一个瘦小的人影骤然闯入视线 —— 竟是三恒！竖爷心头又惊又喜，刚想开口招呼，却见三恒猛地站直了身子。
“李崇！纳命来！”
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裹挟着滔天恨意，震得半条街道都静了下来。正在厮杀的士兵们纷纷停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来处，连兵刃相撞的铿锵声都戛然而止。
竖爷暗叫不好，趁着众人发愣的间隙，脚下发力，像条泥鳅般在人群中穿梭，拼命朝着“李”字旗靠近。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 他刚冲到离旗帜一丈远的地方，三恒已如鹰隼般从屋檐跃下，稳稳落在旗旁，手中长剑寒光一闪，直刺旗下的李崇。
“都护小心！”一声苍老的呼喊响起，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猛地扑上前来。他穿着汉兵的甲胄，脸上刻满风霜，看模样是异族，却把身子死死挡在了李崇身前。
噗嗤一声，铁剑穿透老兵的胸膛，余势未减，又深深刺入李崇的胸口。
李崇圆睁双眼，胸口的剧痛让他浑身抽搐，却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盯着三恒，嘶哑地大骂：“叛徒！汉奸！”话音未落，他便向后倒去，脱离剑锋的刹那，鲜血如地泉般从胸口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英雄……”老兵低头看着胸前的剑，嘴角却缓缓牵起一丝温暖的笑，“五十年前，客栈旁边，我见过你……”他的目光越过三恒的肩头，脸色骤然变得如冬夜寒霜，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杀！杀匈奴……”
嘶哑的呐喊在最激昂处戛然而止。老兵的身体向后倒去，恰好压在李崇身上，背后流出的血与李崇的血混在一起，胸前溅起的血珠却像漫天飞花，簌簌落在地上。
“汉奸，呵呵！英雄，呵呵！汉奸！呵呵！英雄！呵呵！……”三恒紧握着长剑，保持着前刺的姿势，低头看着脚下叠在一起的老兵与李崇，突然发出一阵癫狂的笑。那笑声像破锣被猛敲，又像野兽在哀嚎，裹着血的腥气与心的碎片，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四周的士兵都僵在原地，握着兵刃的手忘了动作，眼中满是惊愕。竖爷已冲到“李”字旗旁，看着状若疯魔的三恒，无奈地摇了摇头，喉间挤出一声“罢了”，随即一把抓住三恒的胳膊，拽着他就往最近的巷口冲去。
巷子里、镇外的厮杀仍在继续，不知情的士兵与平民还在拼命搏杀。有人舞剑劈砍，有人挥刀乱剁，脸上或燃着怒火，或透着麻木；骑兵纵马冲撞，步兵伏地躲闪，地上的尸体早已堆得像小山，活着的人仍在血水里挥舞着兵器。竖爷护着三恒左冲右突，好不容易闯到镇外，抢了一匹无主战马，翻身跃上，又将三恒拉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冲进了镇子北边的葡萄林。
居河的葡萄林早已没了五十年前的繁盛，藤蔓稀疏了不少，却足够遮蔽身形。竖爷与三恒钻进林中，很快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吞没，身后厮杀的人影也消失在藤蔓之后。此时，藤蔓上刚结出的葡萄串才麦穗大小，米粒般的青果藏在叶间，借着漏进来的微光，泛着幽幽的冷光，像一颗颗沉默的泪珠。
不多时，两人冲出葡萄林，彻底远离了居河镇的烟火。天地间终于没了厮杀与哀嚎，只剩下风穿过荒漠的呼啸，以及三恒那停不下来的狂笑 —— 那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荡开，撞在远处的沙丘上，又折回来，一遍遍敲打着竖爷的耳膜，听得他心头发紧，眼眶发酸。
朝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背上的三恒仍在笑，只是笑声里渐渐掺了呜咽，到最后，竟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竖爷勒住马，回头看他，只见他脸上泪与血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在马鬃上，长剑早已脱手，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都结束了……”竖爷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尖。
三恒没有回应，只是伏在马背上，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远处的居河镇仍在冒烟，厮杀声已渐渐模糊，可那片浸了血的土地，那些倒下的身影，终究是刻进了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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