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音的飞机是第二天一早的，晚上从医院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没想到林女士还没睡，坐在客厅等她。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灯泡的瓦数很低，昏黄的光晕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林女士平时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就喜欢只开着一盏小灯，她跟喻音一样，不喜欢将房间里面照得太亮。
她似乎是有些困了，强打着精神撑到了喻音回来。
“妈，您怎么还没去睡？”喻音把包放在了鞋柜上，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怎么了？”喻音从林女士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严肃，走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
“晴晴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中的时候喻音身边没有其他要好的同学，黎晴晴算是唯一的一个，林女士也算是看着她从学校毕业，渐渐步入社会，然后结婚。在喻音离开潼川后，黎晴晴逢年过节也会带上礼物来看望他们两个老人家，之前在和顾家打官司的时候，黎晴晴也是为了她们忙前忙后，在林女士心里，也是将黎晴晴当成了半个闺女来看待。这次见喻音毫无预兆的回来，说是为了去看望一下黎晴晴，之后也没有个回信。这两天看喻音一直在外面不知道忙些什么，她深怕那孩子出了什么大事。
喻音拍了拍林女士的手背，缓解了她的焦虑，随后一五一十的将她这两天在忙的事情告诉了她。从发现黎晴晴被家暴，说到送她去医院验伤住院，最后说到帮她拿到离婚协议，还有些后续的安排。
林女士的脸上都是痛惜，听完后只呢喃了一句：“真是作孽……”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当中，片刻后才回神过来，赶紧又拉着喻音问道：“她住在哪个医院，明天我得去看看她。”
“妈，您就先别去了。她现在的状态需要静养，而且您知道晴晴那人性子要强，她这个时候不希望太多人去打扰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事被传得谁都知道。”
林女士想了想：“也是。”
“那您快去睡吧，我也要去洗澡休息了。”喻音这两天强撑着精神，现在事情了了也感到十分疲惫，而且明天一早还要乘早班机。
“你等等。”林女士拉住了起身的她，又把她拽回到沙发上：“说完了她的事，我们来说说你的事。”
喻音一脸迷惑：“我能有什么事儿？”
边几上的台灯偶尔电流不稳，灯光轻轻颤动了一下，于是整个客厅也跟着明暗交接了一刹，两人的背影在墙上膨胀又收缩，像是某种活物在暗中窥探着她们之间的谈话。
“你是不是在北京……交男朋友了？”林女士试探的问道。
喻音脑子一热，心下突然有些慌张，掌心开始渗出细密的汗。她不可能撒谎，但是也不太想承认。因为现在这个时机，还并没有到可以把她和梁言的关系告诉家人的这一步。
况且喻音就是因为上次感情的失败才酿成了家庭的悲剧，她不会觉得林女士会在这个时间段可以接受她重新开始新的恋情。
林女士见她没有立刻否认，便已经证实了这个事情的可信度。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原本舒展的眉骨往低压了压，在眉心刻出一道深痕。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游移，像一群疲惫的飞蛾。
“你不回答，看来就是了。”
喻音的目光不敢直视林女士，低下眼帘闷声问道：“您是如何得知……”
“而且好像还是谈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到底又在外面招惹了些什么男人？”林女士明显有些生气，语气也变得不再和蔼：“前段时间，有人打电话到我这里来，问清楚我是不是你的亲属后，就跟我打听起来。我问她是谁，她自称是你男朋友的母亲……”
喻音不可置信，梁母居然查到了林女士的电话，已经把手伸到了她家里来。
“听她的语气，音儿，仿佛是我们高攀了人家。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双方的地位悬殊，那就更不该开始。你在感情上吃过的亏，付出过的代价，不少了……”林女士停顿了一下：“不要重蹈覆辙。”
喻音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咙有点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还说了些什么？”
“人家说，不知道你攀附她家儿子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从她儿子那里等到钱，那么不要太贪心，得到足够的就可以收手了。如果是想要靠近高门获得权势，那么更不好意思，她家的门槛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能够踏入的。”
喻音听了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新颖的东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些。
“音儿，我们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算得上是富裕有余，从小我们锦衣玉食的供着你，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受过良好的家庭教养，在物质方面我们也从未亏待过你，你何必再去追求那些权贵和虚荣……你想要什么，家里难道不能满足你吗？”
“妈，您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人家的家庭不接受你，你为何还要和他在一起？”
喻音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她能说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爱他吗？
这样的理由林女士想必不能接受，上一次她说爱的人，带回家后差点害得她们家破人亡。
在林女士的眼里，爱情能算得上什么。
“难怪你说什么也要往外面跑，不肯留在潼川，即便你爸爸已经这样了，你也还是执意要走，原来是在北京有了你自己想要的家。也是，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有一个卧床瘫痪的父亲，还有一个什么社会权势都没有的母亲，在北京的哪个大户人家能够看上咱们这样的家庭，你趁早清醒一点吧，免得到时候又绕了远路……”
“我当初要去北京，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今年的二月份，我才正式跟他在一起，到现在不过四个多月。有没有他，我都不会留在潼川，如果您非要说回到这件事情上，那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沟通下去。”
喻音沉住气，因为她知道，好不容易才跟林女士缓和的母女关系，她不想跟她在老问题上再发生争执。
林女士见喻音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怒意，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她也在心里考量了一下，随后微微叹了一口气：“罢了。”
两人暂时的沉默，使得谈话陷入僵局，灯光像一层薄纱轻轻拢住两人的轮廓，屋内格外安静，衬得这一方角落显得格外孤寂。
窗外没有月光，只有这一盏灯固执地亮着，既不足以驱散黑暗，又不甘心彻底熄灭。
过了几分钟，到底还是林女士率先妥协。
“刚才是我说得严重了，但是音儿，我也是在为你考虑。听那位女士说，她家在北京的政商背景，哪怕是个正厅级干部到了她家也得俯身低头，一个正部级的领导在他家老爷子面前也得恭恭敬敬。你爸爸退休前不过是个处级干部，虽然你不在体制内，但你也应该明白我们的家庭跟他家差了十万八千里，招惹上这样的家庭，他们如果不是真心的接受你，你以后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林女士的苦口婆心不假，那样的家庭，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是要跟他过日，不是要跟他们家过日子。”
“你怎么还如此天真！”林女士的语调又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些：“你都快30岁了，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阶级跨越吗？如果我们能用钱把你的家世堆起来，将你往上托举，我们毫不犹豫。可是从政家庭的高度，不是你能有与之匹配的家产就可以到达的。何况我们连家产都有可能不及人家的万分之一，你拿什么去他们家里立足？”
喻音心里明白，她知道林女士说的都对。可是一想到梁言他那张温柔的脸，他那么深情的一个人，她好不容易推翻了她自己的心理建设，难道就要因为这些墨守成规的阶层差别而再次竖立起那道围墙吗？
梁言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不可以这么容易就退缩。
“我从没想过要嫁入他的家庭，我可以跟他在一起，哪怕一辈子不结婚。”
她就是一直这么想的，从她答应和梁言在一起的那一天，这就是她最坏的打算。
林女士痛心疾首，抚着胸口气急：“喻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您不必为我担心，自从上一段感情失败后，我的愧疚已经吞噬掉了我对婚姻的所有向往。我现在能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已经在我的预料之外。妈，我好不容易有勇气踏出这一步，您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谈感情，我可能会孤独一人老去，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喻音说完这些，眼泪在眼眶里面转了又转，最终还是忍住没有掉下来，将眼泪蒸发成了锐利的寒光。
林女士见她这般固执的模样，深知再也劝不动她，喻音走的这一两年，她更加无法捉摸透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她就跟她不甚亲近，直到她长大懂事后，两人相处的形式更像是互相尊敬的长辈和晚辈，倒是喻父出事后，喻音对她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林女士深深的叹了口气，将话题作罢。她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又从书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喻音：“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不会听我的。这个你拿着，哪怕我们跟人家的差距再大，腰杆也要挺直起来，不要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思想和经济都要独立，才会在爱情里面有自己的尊严。如果你真的打算在北京长期规划和发展，以后在那里安家，那么你应该要在北京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要寄人篱下……女孩子独立些好啊，我不愿意再让你受委屈，就像上回，如果我早早给你买了房，不要拖到你谈婚论嫁的时候再做这个决定，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林女士说到此处，几近哽咽，字句碎在齿间，每个音节都带着潮湿的颤意。
“妈，我不要您的钱，我……”喻音的话刚开口就断了，喉咙剧烈滚动了几下，像在吞咽玻璃碎片。
她的鼻尖泛起一片红，睫毛飞快地眨动，却拦不住蓄满的泪光。
“听话，我和你爸留下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现在提前给你有什么不可以？你放心，就算给了你这笔钱，我们也还有存款和一些不动产，你爸爸的医疗费现在也是很稳定的在支出，况且你还给我买了什么基金还是保险，我们不必担心养老。保姆和护工的钱也都是你一直在出，我们除了吃饭和购买生活用品，没什么其他的开支，你爸每个月的退休工资都足够我们花……”
林女士执意的把卡片塞进喻音的手里，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
喻音强忍着心中的酸楚，将下嘴唇咬得发白，松开时留下几道细小的齿痕。
“我真的有钱，这钱您留着，家里要花销的地方有很多，本应该是我负担起家庭的责任，我怎么可能再伸手像您拿钱……您放宽心，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不会让我委屈半分。”
喻音将银行卡又塞回林女士手里，举着三根手指在耳边，装模作样的给她保证。
“你能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吗？”
“上次卖掉江畔别墅的钱我还存着，除了给你们买保险和基金花了一部分，还剩余六七百万，再加上我工作的这些年也有四五百万的存款，我有一千多万的资金在手上，更何况我平时还理理财，在北京工作的工资和项目提成比原来更高了，您放一万个心，我不会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我有能养活我自己的能力。”
喻音为了能彻底让林女士安心，一股脑的把自己的经济实力都亮了出来，信誓旦旦的跟她再三保证，才让林女士勉强将卡收了回去。
“那你听我的，在北京有看上合适的房子，不够钱再打电话告诉我。”
林女士还在絮叨，喻音拉了她从沙发上起来，半推半哄着将她送进卧室。
道了句晚安，她转身握着门把手靠在门上，刚才忍住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终于落在了脚边。
她最近变得很容易哭，原本尖锐的心性不知道是被谁磨平了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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