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茶香袅袅，暖黄的烛光映照着三人神情各异的面庞。
黄忠嗣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扫过林、章二人，
率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正则兄、子厚兄，今日朝堂之上，诸公对恩荫、世爵之弊，争论激烈。二位对此事，心中作何想？”
林从文放下茶盏，正色道：“允承兄，实不相瞒，愚兄在审刑院不过两月，但所见所闻甚多。
恩荫入仕者，良莠不齐。
有勤奋向学、克己奉公者，然亦不乏庸碌无为、坐享其成，乃至仗势欺民、鱼肉乡里之辈。
长此以往，贤路阻塞，吏治败坏，确是朝廷一大隐患。
‘考成黜陟’之议，愚兄以为切中时弊！”
章惇脸上犹带着朝堂上未散的激愤，接口道：“林院事所言极是！
今日那些勋贵、旧党，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实则不过是为保全自家那铁杆庄稼！
荫补过滥，使得膏粱子弟尸位素餐，寒门俊杰报国无门，此乃国之大害！
允承兄在朝堂上那句‘诸公能保证子孙贤否？’，问得痛快！
此弊不除，谈何强宋？考成黜陟，势在必行！章某深以为然！”
黄忠嗣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二位兄台见识卓远，与忠嗣所想不谋而合。
既如此，我便与二位详说一番，这‘考成黜陟法’如何操作，方能既酬功臣之恩，又为国家拔擢真才，堵塞滥竽充数之门。”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清晰而沉稳：“此法核心，在于一个‘考’字，一个‘限’字，一个‘通’字。”
“其一，定限、定责、定时考。
凡承恩荫、袭爵禄者，需明确其职司或目标。承荫入仕者，视同正途，但需从州县、部曹基层做起，不得骤升高位。
袭爵位者，虽不任实职，但须承担相应教化、协理地方或参与武备等‘清贵’之责，具体职责由吏部、礼部、枢密院共议而定。此为‘定限定责’。”
“其二，立簿稽核，限期考成。无论荫官袭爵，皆立专门考功簿册，详细记录其履职情况、德行政绩。
吏部（或枢密院、宗正寺视情况）每三年一次‘大考’，每年一次‘小核’。
考其是否完成既定职司，有无劣迹，才学德行是否匹配其位。此为‘定时考’。”
“其三，黜陟分明，优进劣退。考成结果，分上、中、下三等。
上等者，可擢升、增俸禄或荫及更远亲属；
中等者，留任留爵，但需自省；
下等者，初次警告，再考仍下等，则降等袭爵、削俸禄，荫官者则黜退！
情节恶劣者，一次即可夺爵或罢官！此为‘黜陟’之要。”
“其四，通塞贤路，量才录用。
因考成黜退所空出之官位、爵禄，一部分可循例由其后代中择优再考，另一部分则须空出，用于科举正途及军功擢升之才，使寒门有路，军功可酬。
此为‘通’字，亦是此法的根本目的之一。”
黄忠嗣条分缕析，将张居正考成法的精髓融入宋代官制，结合恩荫世爵的具体问题，讲得深入浅出。
他时而举例，时而剖析利害，足足讲了两刻钟。
林从文听得目光炯炯，连连点头：“妙！妙极！定限定责，立簿稽核，黜陟分明，更兼疏通贤路。
此法若行，既全了朝廷酬功之恩，又堵了滥竽充数之门，更能激励后进，实乃一举数得！”
章惇早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对着黄忠嗣深深一揖，神情激动：“黄公！此策思虑周详，切中肯綮！
非大智慧、大魄力不能为此！章惇五体投地！
此法若能推行，实乃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黄忠嗣连忙摆手，笑道：“子厚兄快快请坐！你我志同道合，何必如此多礼？唤我表字允承即可。”
章惇闻言，心中更添亲近，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允承兄！”
黄忠嗣待章惇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几分凝重：“考成黜陟，虽是良法，然推行之难，二位兄台今日在朝堂上亦亲见。
我朝党争之风日盛，新旧两党之外，又有多少山头林立？
人人皆有其盘算，有其利益。
纵是利国利民之策，只要触及某些人之利，亦必遭掣肘阻挠，乃至明枪暗箭。
空谈误国，内耗伤民，长此以往，我大宋如何图强？”
他目光如炬，扫视二人：“忠嗣不才，愿寻求一些真正心系社稷、以天下为己任的有志之士，不求结党营私，只求追求一个‘公理’！
何谓‘公理’？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便是公理！
行事但问是非对错，不囿于门户之见，不困于个人得失。
对的，便倾力支持；错的，便据理力争！
正如子厚兄今日在殿外所言——‘但求一个理字’！
不知二位兄台，意下如何？”
林从文几乎是立刻表态，斩钉截铁：“允承兄所言，正是我林从文心中所想！结党营私，非君子所为；
为国为民，方是大道！正则愿追随允承兄，追寻这天下公理，纵有千难万险，亦在所不辞！”
章惇没有立刻回应，他凝视着黄忠嗣的眼睛，似乎在审视其决心与诚意。半
晌，他沉声问道：“允承兄此举，志向高远。然……是否意在抗衡朝中相公？”
黄忠嗣缓缓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子厚兄，我再说一遍：我们不结党。只求理。
无论是王相公的新法，还是富、韩诸公的主张，亦或是官家的圣意，只要其策于国于民有利，我便支持；
若其策有害于国、有损于民，或空谈误事、徒增内耗，我便反对，并力求匡正。
目标只有一个——强我大宋，富我百姓！此志，天地可鉴，绝无私心！”
章惇听罢，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烧般的斗志。
他再次站起身，这一次，是对着黄忠嗣和林从文，郑重地拱手：“好！允承兄胸襟如海，志向凌云！
章惇虽不才，然若真能追随左右，为这‘公理’二字发声，为这大宋江山、黎民百姓尽一份力，虽九死其犹未悔！
章惇，愿与二位一道！”
“哈哈哈！好！”
黄忠嗣放声大笑，畅快淋漓，“有正则兄、子厚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既如此，我等便以茶代酒，共祝这‘天理长存’！”
说罢，他率先举起手中茶盏。林从文、章惇亦豪情顿生，齐齐举杯。
“祝天理长存！”
“共勉！”
“干！”
三只茶盏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一饮而尽，相视片刻，随即爆发出意气风发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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