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拉贡说的是真心话。
眼前这孩子，她出生之时应当在诺森伯兰受万族朝贺。
天下大赦，众生会为她的降生颂祝欢庆整整十二天。每一天，都代表一年中的一个月份。祈愿她未来年年岁岁月月，喜乐平安顺遂。
世界各地前来恭贺的礼物会多得堆满无数座宫殿，四季百花将在这十二天在魔法下全部盛放。
神会亲自给予祝福。
所有生灵都会爱戴她，她会是天下最受崇敬的王女殿下。
而以她如今的天赋心性来看，无疑能成为下任精灵王储。
但不管她的天赋心性如何，是否能成为王储，作为赫帝兰达之女，必当无上尊贵，金枝玉叶。
可现在，她受的苦，她担的责任，比他们当初还要多。
要多太多太多。
他在这里，通过世界之心，能全部看到——她的一生。
降生冬季的荒野，被秃鹫与爬虫啄食，好不容易有好心的妖精收养她，又遇到国家战乱饥荒。
她竟沦落到要吃树根和蠕虫，为家里的生计奔波，砍柴火卖钱，做各种他想都没想过的粗活。
十来岁的年纪，背着柴，挨家挨户的敲门，用他看了心中要滴血的卑微，去寻问人家能不能买。
意外发现制作炼金器的天赋，本以为日子能好过起来，妖精国王又盯上了她，在不见天日的地牢关了几乎八年，被当成工具欺辱奴役。
最终恢复自由。
面临的是家破人亡。
一心求死，生不如死，让生母折磨上千年，靠给自己洗脑，把自己变为没有感知的死物度日。
而当幸福终于眷顾了她，却又不得不回到诺森伯兰，为了不伤害亲友，选择去永远封印自己。
诺森伯兰啊…
那本应该是你的庇护之地，却成为你最恐惧的地方。
两千年岁月，除去牢狱囚禁，十四年为妖精，六年为人。
不过也才二十岁而已。
当年他们三人举全世界万族生灵之力才勉强完成的事，凭什么全压在她身上，让她去完成呢？
伊莱尔对上潘德拉贡的目光。
她心尖微颤，那是一种父亲般慈爱内疚又心疼的目光。
真古怪。
她竟然从眼前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情。
亚瑟?韦斯莱对她很好很好，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父亲。可他毕竟和她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他没经过她经历的事。
尽管他爱她，视她如己出，但很多时候他们无法共鸣。
但此刻…
她感受到了。
“很累。”
鼻尖发酸，伊莱尔小声说出这个词时嗓音已有了哭腔。
她没对任何人抱怨过，即便弗雷德乔治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懂，他们无法分担，甚至无法想象。她也不想给他们再增添负担和烦恼。
可是亚瑟?潘德拉贡——他清楚，他理解，他都知道。
心中的委屈全涌出来。
她小声嘟囔道：“我想休息。”
潘德拉贡的心骤然揪紧，他立刻来到她身边坐下，轻抚她的头：“你真的很勇敢，很厉害。”
“我为你感到骄傲，孩子。”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留在这和我待在一起，我会很高兴。”
世界毁灭，世界之心会如何，他不知道，或许也会灭亡。
潘德拉贡同样感到疲惫，他明白也理解伊莱尔的感受。
拯救世界是他和她的父母该做且不该留隐患的事。现在这个局面，是他们当初没做好，所以他不愿意去强求伊莱尔必须去做什么挽救。
“可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这只有我能做，我不能不管。”
潘德拉贡的泪夺眶而出。
伊莱尔见他哭得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别哭啦，怎么比我还能哭。”
“是我们没用。”潘德拉贡亏欠又哽咽地说：“不该你来做。”
他也不想掉眼泪，这作为长辈实在有失体统。他也不是个爱落泪的，几千年来，母后追随父王死时哭过一次，薇薇安死时哭过一次。
第三次，便是今天。
他抹去泪，心底既骄傲又心疼，抿唇道：“我们小伊莱，真是顶好顶好的娃娃，比我们强太多。”
伊莱尔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指他自己，梅林和薇薇安。
她想起了梅林的记忆，潘瑟拉贡和薇薇安曾在城门顶谈论过他们未来的孩子，她瞳眸微微发颤。
“…你觉得我漂亮吗？”
伊莱尔说完就后悔问出这个冒昧的问题——他不是她父亲，她也不是他的孩子，这太莫名其妙了。
潘德拉贡的眼睛猝然睁大。
帝王绿的瞳眸明亮生辉，泪涌得更多了，他语调快而坚定清晰，满含激动道：“当然！当然！”
他捧着伊莱尔的脸，又哭又笑着：“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娃娃，真遗憾我不能当你的父亲。”
“那一定会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事，我很羡慕亚瑟?韦斯莱，羡慕梅林，他们可真幸运。”
伊莱尔哽咽道：“我不丑不恶心，不是垃圾畜牲，对吗？”
亲生母亲的看法。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在意。
潘德拉贡使劲摇头：“不是，你不是！你很好，你非常非常优秀，你妈妈她…她不是故意…”
他滞住，闭眼无力道：“我不能为她开脱…她的确做了。”
沉默中，伊莱尔轻声道：“你不想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潘德拉贡愣愣看着她，他的身体前倾，却又后退。嘴张开，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最终低声道：“…我无权提出，那是你和她的事，孩子。”
伊莱尔很喜欢这双宽厚、轻抚她脸颊的手，她轻轻握住。
“梅林残魂曾求我，让她解脱，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解脱。”
潘德拉贡念了一遍。
“…她最讨厌邪魔，厌恶邪魔，她绝不愿自己成为邪魔。”
潘德拉贡垂眸：“两千多年…我一直在看着她，从她在古神遗迹苏醒那刻，看她发现自己怀了你。”
“她崩溃，绝望，自杀，剖腹，因为孕育你，身体排斥而溃烂，又在不死之身下修复，吊着命。”
“她不吃不喝绝食，以为这样就能断绝你的生路，却在你的驱使下，失去了理智，去吃人。”
说实话，当薇薇安孕育伊莱尔时，潘德拉贡无数次希望这胚胎去死，怨恨它为什么会存在。
可在伊莱尔降生之后，目睹她的经历，他却恨不起来了。
薇薇安没有选择，这孩子同样没有选择。她们都不想活，她们都很痛苦，而他在这世界之心，知晓全部，却无能为力。
拼尽全力所能做的，仅仅是改变一些细枝末节，比如让马人救下菲泽尔，又比如让把戏坊的生意蒸蒸日上，让伊莱尔不愁钱财。
他真心希望这孩子能够尽可能幸福一些，未来的人生能出现转机，能让她和薇薇安都有条出路。
见伊莱尔震惊又失神，潘德拉贡忙道：“那不是你本意，孩子，你那时还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只有求生本能的胚胎，不要怪自己。”
“可是…光明的精灵，吃人…”
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了，那些话说出口，都是一种残忍。
伊莱尔道：“…我明白了。”
当她在密室吃掉乌姆里奇时，当她发现自己吃了人，那时的崩溃无法言说，而她只吃了一个。
薇薇安孕育她上百年岁月。
她每次神智归于清醒，发现嘴中的血腥味，黏糊的肉，发现自己又生吃了活人，是何等心境…
伊莱尔回忆过去的岁月记忆，低声喃喃：“怪不得她总喜欢剜我身体上的肉，再逼我吃下去。”
她会用刀砍下，有时会直接撕开她的胸膛，挖出里面的内脏，往她嘴里硬挤硬塞，口中哭喊：“你不是喜欢吃吗？！吃啊！吃啊！！”
她不理解，她不明白。
她觉得她真是疯了，正常人谁会喜欢自己吃自己。
哪怕她不是个正常人，也绝不会喜欢吃自己的肉。
可现在，伊莱尔明白了。
潘德拉贡说完，便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面容僵硬。
尽管他现在就是一个灵魂体，而灵魂状态的他即便再心痛，也不会痛到窒息，可他还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仿佛没了氧气快要死掉。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神情恍惚地说：“我和她，还有梅林，已是历史。”
“她早就不想活下去了。”
笑声低低地从他嗓中涌出来：“解脱…解脱，的确啊…”
听到这几声笑，伊莱尔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发酸发涩。
那感觉就像为至交好友满心欢喜地泡了杯热腾腾的茶。喝茶的人却不在了，只剩杯里的茶。
茶凉了，茶冷了，水分蒸发，杯子留不住茶，茶干了。杯子没水，裂了，碎了，拼不起来了。
在薇薇安每一次绝望时，在她痛苦崩溃时，在她跪在荒寂的神殿里哭诉乞求母神，她想回家时。
亚瑟?潘德拉贡都在。
但他无法触碰她，给她安慰。看她受尽苦楚，无能为力。
最初在世界之心急得发疯，想尽办法出去，哪怕魂体破碎，只要能出去，只要能陪陪她。
可他出不去。
当他来到死神之域，乌彼勒斯恳求他帮忙，他来到世界之心，代替界神维护这方世界的边界。
一千多年过去。
他魂体已与世界之心融合。
无望中，他发现他可以通过世界之心对现实世界稍稍影响。
便想方设法让诺森伯兰的白鸢尾永远盛放，他想借此告诉她，母神并没有抛下这里，没有遗忘她。
刚开始几年是管用的。
可到后来，她被仇恨与绝望彻底蒙蔽心神，哪怕是白鸢尾花也无法给她支撑和信念。她疯了。
而他，除了让星辰在她因思乡仰望天空时更明亮些，让花瓣代替他的手落在她头顶，让清风拂过她的面颊，想以此拭去她流出的泪。
他依旧，无能为力。
潘德拉贡双目失去了神采：“她本就不原谅自己差点堕魔，现在以精灵之体彻底沦落为邪魔，对她来说，她定会把自己千刀万剐。”
“解脱…解脱…”
“死，是她希望的归宿。”
“而若不能归乡，不能回到阿瓦隆，她宁可魂飞魄散。”
“……”
“我陪她。”
这话说完，潘德拉贡隐去他眼中的悲伤，面对伊莱尔发红的眼眶，他目光慈爱地看着她：“没必要替我们难过，孩子，能去陪她，看到现在有那么多人爱你，我已经满足。”
“我想你来这里有很多想问的事，为什么不聊聊呢？”
“是你帮我吗？禁林那次。”
她本以为是光明创生之神降临，可现在看来，应该是潘德拉贡动用了世界之心的力量帮她。
潘德拉贡承认：“是我。”
“但不止是我，光明神也参与了，否则仅凭我无法脱离世界之心，更不可能调动那么多力量。”
“且如果没有贝缇自愿让出身体供我附身，即便能脱离世界之心，我也不能发挥作用。所以，归根究底，是你帮了你自己，你给贝缇善意，你救过它性命多次，你得到了回报。”
他叹道：“在那个状态下还能坚持不去吃人，就像活人拒绝氧气，从来没有谁能抵挡那种诱惑。”
伊莱尔并不为此骄傲，她只有万分庆幸，她可是差点就吃掉弗雷德乔治，就差那么一点点。
“你不止禁林那次帮我吧？”
伊莱尔继续拆桌上的小零食，全部都是现代零食，所以潘德拉贡其实都没吃过，全靠想象。
这味道不能说难吃，只能说有点古怪并能入口，但伊莱尔吃得很开心，源自那份心意上的开心。
见潘德拉克点头，伊莱尔道：“我想知道，能说说吗？”
眼前这孩子一脸期待，灿金的明眸亮晶晶的，很可爱。
潘德拉贡不忍拒绝，他思考一番，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你还记得诺森伯兰的山崩吗？
伊莱尔当然记得，是她那时刚逃出来魔力暴动导致的。
潘德拉贡道：“本来那场山崩会死很多人，我改动了几下，让泥石流在中途调转了方向。”
他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死人，不管原因为何，你都要背负因果，就像你之前将妖精屠国，牵扯了许多无辜的妖精死去，在诺森伯兰受折磨千年，可以说是在还那层因果。”
“而你吃掉乌姆里奇的身体，将她肢解碎尸万段。禁林那次，你将自己肢解，也是在还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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