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转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阿斗像孙悟空一样肉身在店里,思想早游走了。
他坐在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的毛边,眼神却穿过斑驳的墙面,落在很远的地方。那眼神里,有火焰山的烈焰,有五指山的重压,也有花果山瀑布飞溅的水雾。客人在眼前招手,他机械地点头,嘴角扯出熟练的弧度,可谁都能看出,那副皮囊不过是个空壳,真正的阿斗正踩着筋斗云,在十万八千里外与风雷对峙。
起初,这种分裂让他痛苦。夜里打烊后,他会突然从板凳上弹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金箍棒敲中太阳穴——白天那个哈腰点头的店伙计渐渐透明,而另一个影子正从脊背里渗出,带着铁锈味儿的叛逆。他试过用算盘的脆响捆住思绪,用酱油缸的酸香腌透骨头,可越是用力,那些幻想的蛛丝就缠得越紧:有时他看见自己身披锁子黄金甲,把账本撕成漫天的碎蝶;有时又听见金箍棒砸在砧板上,猪肉与神话一起颤成肉泥。
直到某个霜晨,他发现自己正用抹布擦拭柜台上的裂缝,动作轻柔得像在抚一只猴王的脖颈。那一刻,他突然看清了:所谓转变,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决裂。就像孙悟空终究要戴上金箍,阿斗也终将在账本的方格间,找到自己的七十二变——或许是把算盘珠拨成星辰,或许是在酱油里酿出东海的咸腥。肉身与思想,本就不是对立的两端,而是同一根毫毛吹出的千万化身,既在尘世打滚,又在云端翻筋斗。
如今他仍坐在老位置,客人来时,会惊讶地发现这个店伙计的眼睛突然亮了——那不是顺从的亮,而是火眼金睛被酱油渍点亮的光。他打算盘时,指缝里漏下的不再是铜钱的叮当,而是七十二路变化的口诀;他擦桌子时,抹布挥出的弧线里,隐约有个猴子在翻跟斗。而夜深人静,他关店门的声音,轻得像五行山裂开一道缝——让那个始终游走的孙悟空,终于能在肉身的裂缝里,透一口气。
“痛”与“爱”在七七身上从来不是反义词,而是同一枚铜钱的阴阳两面。
她把铜钱抛起来,落在阿斗面前——正面刻着“不许逃”,反面刻着“逃吧”。
阿斗每一次伸手去捡,都被那铜钱边缘割破指尖;血珠滚在柜台上,像极细的朱砂,正好给七七点在他眉心,补全那张猴王脸谱缺的一笔。
她教他认字,用的是拆骨法。
“孙”字拆开是“子”和“小系”,她说:
“你若把自己系小了,就永远只能做孙子。”
说罢,忽然抬手,一巴掌把他刚写歪的“悟”字打飞——墨汁溅在白墙,竟像一柄甩出去的棒,把日光灯管敲得嗡嗡作响。
阿斗捂着脸,却看见那团墨迹沿着墙缝游走,一路开出火焰山的轮廓;他忽然明白,七七的巴掌不是惩戒,而是替他按下云头,逼他看清脚下真实的砖缝。
她教他算账,却先教他“算心”。
夜里打烊,她让他把当天的流水倒背一遍,背到“八角三分”时,她忽然问:
“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左眼还是右眼有疤?”
阿斗答不出,她便把账簿“啪”地合上,木屑四溅,像碎了的凌霄殿瓦。
“连人心都记不住,记数字有什么用?”
第二日,她再让他背账,背到“三元两角”时,他突然停住,说:
“那人没疤,但右手缺了小指,他用左手捏铜板时,无名指在抖。”
七七听完,第一次没打他,只把那一页账轻轻撕下,折成一只小船,放进酱油缸。
深褐色的汁液瞬间吞没纸船,却浮起一圈极细的银光——像月光被腌进了咸鲜里。
她伸手蘸了一点,抹在他耳垂:
“记住,以后你每听见钱响,就要想起那截缺指的骨节;这样你就不会把自己也活成一枚铜钱,圆滚滚,没棱角。”
她既导又演,自己先跳进油锅给他看。
腊月二十三,店门口来了个烂醉的屠夫,提着砍骨刀要赊三斤五花肉。
阿斗吓得往后缩,七七却迎上去,伸出左手按在砧板上,右手抽刀,刀背朝自己,刀刃朝屠夫。
“剁我,还是剁肉?”
屠夫愣住,酒醒一半。
七七笑,忽然翻腕,刀口贴向自己小臂,轻轻一划——血线细得像朱砂笔,却足以让屠夫踉跄后退。
她趁势把刀夺下,反手拍进阿斗掌心:
“握紧了,杀气不是来自铁,是来自你决定不再退的那一寸。”
那天夜里,阿斗抱着那把刀坐在灶间,听血珠顺着刀尖滴进米缸,滴答,滴答——像更漏在数他剩下的猴性。
他忽然抬手,对着虚空一劈,刀风削断悬在梁上的干红椒,椒籽簌簌落下,像一场迟来的流星雨。
他第一次没有逃,也没有晕血,只是用指腹去迎那血珠,揉开,嗅了嗅——铁锈里竟带一点回甘,像花果山初春的桃毛。
最狠的那次“教”,她把他扔进酱缸。
三伏天,豆酱发酵,缸口浮着一层灰白霉花,像筋斗云生了病。
她不由分说,按下他的头,连人带魂塞进酱缸盖子。
“悟不出气,就悟酱;悟不出酱,就悟死。”
酱水淹过下巴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听见黄豆在黑暗里“咯吱”裂开——像无数小嘴巴在喊“齐天大圣”。
他屏住呼吸,忽然想起孙悟空被扔进八卦炉,便索性盘腿坐下,让酱汤漫到鼻尖。
就在那临界的一秒,他看见缸壁裂开一道缝,一线白光照进来,照出七七贴在缸外的脸——她竟在哭。
泪珠滚落酱面,砸出一圈极淡的涟漪,像五行山底那道被猴子撬开的符咒。
他猛地蹬腿,头冲出水面,大口喘气,却先伸手去擦她落在缸沿的泪。
七七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泪却更凶,像决堤的通天河。
“记住,”她哑着嗓子,“我痛你,是因为我比你更痛;我爱你,是因为我只能这样爱。”
七七的汗,最先不是从额头冒出来的,是从她“扪心”的那道缝里渗出来的。
她问自己,问得极狠,像把薄刃片插进甲缝里挑刺——
“我教阿斗不逃,那我自己逃不逃?”
“我让他认命不认命,那我自己认不认?”
每一问,都像把磨刀石抵在心口,一推一拉,火星子溅进胃里,烧得她半夜蹲在店后的煤炉旁,咕咚咕咚灌凉水。
水浇不灭,就化成汗,从肋骨缝里一排排渗出,像极细的盐霜,贴在中衣上,白天一烤,硬得能割自己。
于是她给自己设了“三更课”。
三更一到,把门板合严,灶火只留一孔红,像独眼兽。
她搬一张条凳,倒骑,双手扣住凳背,头朝下,悬空。
这不是杂耍,是“倒心”——让血灌进百会,把白天所有“应该”“不应该”都冲垮。
倒悬的第一百秒,耳膜开始敲锣,她听见自己心跳像打更:
“骗——他——骗——你——”
她逼自己在这锣声里数黄豆:
一把黄豆撒手落地,她要在心跳停两下之间,把豆数清。
若数错一粒,就重数;若重数三次仍错,就把错的那粒生吞。
生吞的黄豆在她胃里发芽,长出毛茸茸的细根,扎得她第二天切菜格外狠——
刀起刀落,像给心里的芽修枝,汗就顺着鬓角滑进领口,咸得发苦。
倒心完了,是“正手”。
她把白天卖剩的五花肉平铺在砧板,不许用秤,全凭手掂:
“七两六钱。”
她报数,再秤,差半钱,就罚自己片一百刀蓑衣黄瓜。
刀口离砧板只能一张纸厚,黄瓜片得能透过灯影。
每一片都映出她自己的眼睛:
左眼是“严”,右眼是“慈”。
两片眼睛一对,就合成阿斗将来要戴的那枚紧箍。
汗珠落在黄瓜上,圆滚滚站不住,顺着刀锋滚进酱油碟,
“嗤啦”一声,像极细的炮仗,炸得她手腕一抖——
那一刀就偏了,黄瓜断。
她捏起断片,放进嘴里慢慢嚼,嚼到满嘴青涩,像把“失败”腌进味蕾,提醒自己:
教阿斗之前,先把自己腌透。
厨艺的渐进,藏在“汗”的咸淡里。
她原本只会做三样:酱、卤、炒。
酱是旧账,卤是旧痛,炒是旧火。
阿斗来后,她添了“蒸”,因为蒸要留白,要给气口——
她学让蒸汽替自己说话。
最初蒸鱼,她总怕不熟,火一大,鱼眼爆裂,白肉咧嘴,像在笑她“心狠”。
她把爆眼的鱼端给阿斗,阿斗低头扒饭,不敢挑刺。
她回灶间,关门,额头抵住蒸笼,让余汽在脸上糊一层雾,
雾凝成水珠,沿下巴滴回锅里——
“原来我蒸的不是鱼,是我自己。”
第二回,她减火,在鱼肚里塞三片姜、两根葱、一朵自己晒的陈皮,
陈皮上用刀尖划“问”字——
蒸汽把“问”字拎起来,贴在鱼唇,像替鱼出口气。
鱼眼这回没爆,只是微微凸起,像一颗剔透的“悟”。
她尝第一筷,鱼肉在舌尖化开,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叮”,
仿佛有一枚铜钱从鱼脊滑下,落进自己丹田——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成了”而冒汗,汗却不多,只一颗,
从太阳穴滚到嘴角,她舔了,是鲜的,不是咸的。
那一刻她知道:
教阿斗“悟”,先得自己蒸出一条不爆眼的鱼。
后来,她把“汗”也做成菜。
盛夏,她熬一大锅清汤,只放少许盐,把案板下的汗刮下,
用竹片轻轻弹进汤面——
汗珠在滚水里先凝后散,像一场极小的雪崩。
她让阿斗喝,说:
“尝一尝,这是‘师’的味道。”
阿斗不敢多问,一口下去,眉头先皱后展,
喉结滚动,像把“苦”碾成“甘”。
她看他喝完,才给自己舀一勺,
舌尖一碰,满嘴都是自己的“狠”与“错”,
却意外地鲜,像把倒悬时吞下的黄豆芽,又蒸了一回,
蒸熟了,蒸软了,蒸成一锅可以入口的“自省”。
夜里打烊,她搬一张小竹椅坐在后门口,
把汗透的中衣褪下,搭在膝头,借街灯看汗渍的地图:
左胸一圈,像五指山;右肋一道,像金箍棒;
后背整片,像花果山的水帘,只是帘子被盐霜冻住了。
她伸手去抠,抠下一小块盐晶,放进嘴里,
咸得发苦,苦得回甘,像把一整天的“自问”“自罚”“自蒸”都含化,
再慢慢咽回丹田。
那口盐下去,她听见自己体内“咔哒”一声轻响——
仿佛有一枚无形的铜钱,阴阳两面终于合拢,
正面是“痛”,反面是“爱”,
中间那条缝,被汗渍腌得严丝合缝,
从此不再割她,只割菜,割肉,割阿斗心里还没长齐的猴毛。
她抬头,夜风吹来,汗湿的背脊一凉,
新的汗又悄悄渗出,像一条暗河,
把旧盐冲走,又把新盐留下。
七七知道,这条河永不会干,
只要她还在教,还在问,还在蒸,
汗就会一直从心的缝里渗出,
一滴,一滴,
腌出越来越鲜的“师味”,
也腌出那个终于敢承认——
“我自己,也还在路上”的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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