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告老还乡的年逾八十的郑大人夜观天象，笃定今夜是难得一见的六星连珠奇观。
正说着，东边天幕忽然划过一道金色流光。
此时正是天色昏暗之时，金光过境，天幕短暂一亮便又昏了。
皎然落在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山野小道上。
浑身衣裳都被烧破了，正要用法术换一身，发现使不出来了。
该死的竹宿，说好走水路，结果让她从空中坠入人间，他是故意惩罚她，因她对他说了那么多不恭敬的话，真是小气鬼一个。
幸好是夜间，她这幅尊容也不会吓到别人。
正趴在草丛间不知道如何搞一身衣裳时，听见一波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皎然耳力敏捷，听见他们是要打劫一伙儿过路的朝廷兵马。
这年头，朝廷竟如此不济事了，连这样的山匪都敢劫官家的人。
皎然也不插手，心想，她倒要看看这伙匪徒胆子有多大，要出人命的时候就再出手吧。
这群人得手还挺快，她在夜幕中看了一会儿，这些官差在江湖人手里简直跟软柿子一样，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
不过为首那人竟也没杀他们，让他们走了，倒是跟一般杀人越货的匪徒不一样，不过也可能因为江湖人还是有几分忌惮官家。
见他们得胜，清点了物品，各自散开，分走了珠宝。
皎然跟上为首那个瘦高匪徒，见这人在夜路中疾奔向前。
那人似乎根本没有发觉身后跟着一条黑影，灵巧如风，如鬼似魅，一点声息也没。
皎然跟在他后面，时远时近，有几次，伸伸手都能拍这人肩膀了。
皎然最后终于不想玩这个游戏了，就趁着站在这人背后之际，轻轻向他脖颈后，呼出一口气。
在他尖叫的时候，皎然又倏地闪了开，匿在草丛之中。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有点儿耳熟。
她的动作也十分灵敏，一觉身后一股暖风吹来，立时反手一掌，可是当她的急掌到了身后那人面前，那人已经一闪不见了。
此时是夏夜之际，天气十分闷热。
她满头全是汗珠。
背后却是冷汗。
这女子双眼瞪得很大，望着鬼影重重的草丛树影，骂道，“给姑奶奶滚出来！”
“装神弄鬼，姑奶奶不给你牙打飞算你有能耐！”
“奶奶的，敢吓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她像是要赶路，所以一边骂着一边往前快步行走。
皎然懒得吓她了，现身出来。
明月斜升，淡淡的月光下，映着一个女子姣好的身形，她身上也似散发着月的微光。
看得出是个气质非比寻常的女子。
“你是何人，为何跟着我？”
皎然道，“将你包袱里的衣裙分给我一件。”
女子定睛细看，才发觉她身上衣衫不整，像是被扯破了，半如婴孩一般光着。
她也不啰嗦，丢给皎然一套，“拿去吧。”
皎然身形一纵，上了树梢，几步之外的大树上，树叶簌簌作响。
待到换好衣服，皎然居高临下望下，那女子就站在树下，皎然此时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人虽然长得有些变了，可她还能认出来，“柴六！”
刚听见这个人这样叫她，她便一愣。
“你到底是谁？”
皎然从树下落了下来，“你看我是谁？”
柴筱一看是皎然，大喜，“怎么会是你！怎么会！”
抓住皎然的手叫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大哥二哥还有三哥都死了，我妹妹也不知所踪，还有我阿娘，她也不在了，他们都死了，我以为，你跟他们一样，都不在人世了。”
皎然忽听她这样说，恍如隔世，心中一顿伤感，“是啊，他们都不在了，对了，你知道我师姐还有穆衿的下落吗？”
柴筱打断她说，“你还不知道吗？我二嫂跟我二哥也已不在人世，前两年我还去祭拜过他们，是穆衿为他们立了墓碑。”
皎然听说师姐死了，心里像是被刀子割了，但听见穆衿还在，又有些欣慰，她早知道这个答案无论是什么，她都难以释怀。
“那穆衿在哪里，你知道吗？”
柴筱揽住她的肩膀，“先别提穆衿了，早一点晚一点见他有什么！你一身武艺，正好帮我干点事。”
皎然无奈，“这么多年不见你，你竟做了土匪头子。”
暗想她是要让自己跟她一样去拦路抢劫了。
“我都踩好了点儿了，我们今夜赶往三十里之外的石湫，会有一趟镖局的人从——”
皎然摆手，“我不干这个，我要去找穆衿了。”
她道，“你不帮我，我就不告诉你穆衿在哪里。”
皎然想了几个地方，“都督府？”
她面无表情。
皎然继续说，“会英客栈？”
她脸上一阵慌乱，“他不在那里。”
皎然便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就在会英客栈。”
柴筱急忙拦住她的去路，“今晚二更动手，得手之后，我们便分开，你向休屠走，我向兰陵去，这样可好？抢的东西我们三七分。”
见皎然不为所动，“五五。”
皎然身形闪动，又向前面疾掠了出去，柴筱立刻跟上她，因她知道得到皎然会是多么有力的一个帮手。
她跟在后面絮絮不止，“求你了，皎然姐姐，你知道吗？现在那些灾民有多惨，洪水过后，他们失了家园，朝廷的赈灾迟迟不下来，一层层到了他们手里，连一碗粥都喝不上。”
皎然听到这里，顺手拔了一根草，含在口中不知在想什么。
她笑嘻嘻说道，“这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我们是劫富济贫，到时候你不愿意拿出你那份你就自己留着花，我只要我那份，要去采买粮食，运到灾区。”
皎然看着她，没说话。
柴筱一面笑着，一面足尖一点，贴着地，一个旋身挡在了她面前。
“这样好不好，你愿意吗？”
皎然很想帮她，可是她出来的时候，竹宿已经说了，不许她插手人间是非，否则会搅乱凡尘，虽然他暂时封住了她灵力，可她的武功在当世也容易掀起波澜。
“不。”她说。
柴筱好失望地看着她，“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皎然了，她嫉恶如仇，如果是以前的她听见我要做这种事，一定会帮我。”
皎然道，“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说不帮你打劫，没说不做别的，说吧，具体在哪里。”
“青州水患，溺死者数万人。”
皎然掠了出去，转眼之间，柴筱便跟在了她身后，两人一起没入了黑暗之中，“你要跟我一起赶往青州？”
两人一路一直向前奔着，皎然忽然停下脚步，“你的人就在附近是吗？”
她点点头，“怎么啦？”
“叫他们去帮我给穆衿送一封信。”
“这个好说。”
“你一身狼狈，看你样子就没吃什么东西吧，我们干正事也得吃饱了，喝足了。”
说着，她便带皎然去吃了碗面。
皎然吃惯了妙境里的东西，再一吃人间的东西，忽然身子便有一种沉重之感。
“怎么，不好吃？你且先忍一忍，等办完了事，我带你去长安最好的馆子吃东西，我做东。”
皎然说不是，“很好吃，我也饿了。”
柴筱向她望了过去，“皎然你说，我现在这样，以后九泉之下，我阿娘又要打我了吧？”
“她疼你得很，拿金矿银矿换你几日逃生的时间，怎么舍得打你，再说，你现在这样，怎么了？我觉得比你以前好。”
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你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全天底下也只有你会觉得做土匪比做都督府的小姐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笑着，她想起来另外一个好事，“有个你的老相识，要是她见了你，肯定比我还开心，她也在我手下。”
皎然不知她说的是谁。
她快速吃完了三碗面，拿袖子擦了嘴道，“带你去见她，我们顺便带上她，到时候在青州好有照应。”
两人赶路了几个时辰，快要天亮了，来到一家酒馆外，从窗中，向内张望。
皎然看见一个沽酒的女子，系着头巾。
“婉儿！”
那些深夜里自斟自酌的酒鬼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扑了进来，抱着那沽酒的女子便亲，“怎么会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看了皎然一会，慢慢笑了出来，“啊，竟然是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会跟阿筱在一起，我们好久之前还谈到你呢。”
柴筱笑道，“这酒馆是眉婉儿的，不大，不过消息可灵通了，有时候风声紧了，我们就不来了。婉儿和我啊，是金花双飞贼，我们闯出好多年了，从未失过手。这次加上你，皎然，我们这次肯定万无一失。”
眉婉儿道，“你们要一起去青州？到时候要怎么做？”
皎然道，“直接开仓放粮。”
“那是官府的地盘，你敢？你知道多少官兵吗？”柴筱愣愣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不过倒像是她能干出来的，比起她买粮运输过去，她直接打上门开仓放粮更快更简单。
眉婉儿道，“还是再仔细想一想吧，万一到时候我们不敌，就……”
皎然笑了起来，“到时候我出手就行，你们聚集些灾民来抢。”
“皎然，你还真是艺高人胆大！”柴筱望向她。
酒馆已驱了客人，此时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几人的身影，不知是谁的，在墙壁上倒映着，有些狰狞可怖。
再休息一个时辰就出发去青州，皎然伏在桌面上哼着小调，没一会儿就睡去了。
睡了小半个时辰，便听得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过来了。
皎然以为是柴筱惹的祸上门来了，急忙直起腰。
她这一次出来，连疾风都没带。
柴筱忙缩了缩身子钻进房来，“官差来了，我们快走！”
只见另外一条人影，迅速地奔近，还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眉婉儿道，“快走，我们现在就得走。”
店也不要了，即刻就得出发。
三人在夜幕中开始奔逃。
柴筱却全然不怕，哈哈笑道，“这也太刺激了，等到了青州肯定更刺激。”
皎然跟眉婉儿没说话，一人扛一个包袱。
柴筱跑着笑着，“等到了青州，我们开仓放粮，那些灾民肯定说我们是活菩萨，到时候那些官兵拦我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我不光要杀了这些官差，还要杀了鱼肉百姓，贪墨的狗官们，杀光他们。”
皎然笑道，“这可不像是一个世家小姐说出的话。”
三人跑了好一会儿，柴筱道，“皎然，等帮了我们之后，你就回会英客栈吧，我们做的是亡命天涯的买卖，死了也没人在乎我们，但穆衿他在等你，你跟我们不一样。”
话刚说到这里，皎然还没说什么，只见眉婉儿身形越来越近，一扬手，“呼”地一声，麻绳已经套住了皎然的脖子。
柴筱吓了一跳，“婉儿你做什么！”
她一见得了手，嘴角扬起一个阴森的冷笑。
皎然发出一声闷哼声来，双手抓住了活扣，可是正想挣脱，凭她的力气也容易挣脱，但眉婉儿忽然靠近了，精光一闪，一柄短剑，已然出鞘，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皎然也没想到眉婉儿会这样狠。
她的剑锋已经刺入了她的心口。
“你要回你心爱之人身边是吗？休想，你杀了我最爱的人，却要我看着你和你心爱之人重逢，我绝不原谅！”
皎然奋力一挣，将绳索挣开，也将插在心口的兵刃拔出，身形晃晃地想要逃走。
早知道就不管凡人的闲事了，她本来是来见他的，信不知道送出去没有，要是他见了，说不定会每天期待她回去。
只听得眉婉儿的笑声，渐渐传来，“多年前，袁渐鹿说他要去抓你回地宫，我费尽心思要他答应我，不许伤了你，要好好说，免得你们误伤对方，可是你却杀了他，你怎么可以杀了他！我想穆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能杀了他的，也只有你了，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杀了他，你说啊！”
皎然躺在杂草之上，无法争辩，因为确实是她杀了袁渐鹿。
此时天已经亮了，她们逃离了追兵，可她却没有逃过这一剑穿心。
她应该再警惕些的，早知道就尽早赶路回休屠了。
阳光已经透过浓密的树叶，射进林子来，一道光照在她脸上，她听见柴筱哭哭啼啼，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她再醒来，眼前就是竹宿。
他只看了她一眼，轻蔑一笑，“呵，你回来还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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